古文·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龚自珍
居礼曹
(1),客有过者曰: 卿知今日之扬州乎?读鲍照《芜城赋》,则遇之矣。余悲其言。明年,乞假南游,抵扬州。属有告籴谋
(2),舍舟而馆。
既宿,循馆之东墙,步游得小桥,俯溪,溪声讙
(3)。过桥,遇女墙齧可登者
(4),登之,扬州三十里,首尾屈折高下见
(5)。晓雨沐屋
(6),瓦鳞鳞然,无零甃断甓
(7),心已疑礼曹过客言不实矣。
入市,求熟肉,市声讙。得肉,馆人以酒一瓶、虾一筐馈。醉而歌,歌宋元长短言乐府
(8),俯窗呜呜,惊对岸女夜起,乃止。
客有请吊蜀冈者
(9),舟甚捷,帘幕皆文绣
(10),疑舟窗蠡㲉也
(11), 审视
(12), 玻璃, 五色具
(13)。 舟人时时指两岸曰:某园故址也,某家酒肆故址也,约八九处,其实独倚虹园圮无存
(14)。曩所信宿之西园
(15),门在,题榜在,尚可识,其可登临者尚八九处。阜有桂
(16),水有芙渠菱芡
(17),是居扬州城外西北隅,最高秀。南览江,北览淮
(18),江淮数十州县治,无如此冶华也
(19)。忆京师言,知有极不然者。
归馆,郡之士皆知余至,则大讙
(20)。有以经义请质难者,有发史事见问者,有就询京师近事者,有呈所业若文、若诗、若笔、若长短言,若杂著、若丛书,乞为叙、为题辞者,有状其先世事行乞为铭者
(21),有求书册子、书扇者,填委塞户牖
(22),居然嘉庆中故态
(23)。谁得曰今非承平时邪
(24)?惟窗外船过,夜无笙琶声,即有之,声不能彻旦。然而女子有以桅子华发为贽求书者
(25),爰以书画环瑱互通问
(26),凡三人,凄馨哀艳之气,缭绕于桥亭舰舫间,虽淡定
(27),是夕魂摇摇不自持。
余既信信
(28),拿流风,捕余韵
(29),乌睹所谓风嗥雨啸、鼯狖悲、鬼神泣者
(30)?嘉庆末,尝于此和友人宋翔凤侧艳诗
(31),闻宋君病,存亡弗可知,又问其所谓赋诗者,不可见,引为恨。
卧而思之,余齿垂五十矣
(32),今昔之慨,自然之运,古之美人名士富贵寿考者,几人哉? 此岂关扬州之盛衰,而独置感慨于江介也哉
(33)! 抑予赋侧艳则老矣,甄综人物
(34),蒐辑文献,仍以自任,固未老也。天地有四时,莫病于酷暑
(35),而莫善于初秋,澄汰其繁缛淫蒸
(36),而与之为萧疏淡荡、泠然瑟然
(37),而不遽使人有苍莽寥泬之悲者
(38),初秋也。今扬州,其初秋也欤?予之身世,虽乞籴,自信不遽死,其尚犹丁初秋也欤?作《己亥六月重过扬州记》。
〔注释〕(1)礼曹: 礼部的各司。这里指礼部主客司。(2)属(zhu):正赶上。告籴: 向人借粮。谋: 打算。(3)讙: 同“喧” ,喧哗。(4)女墙: 城墙上之矮墙。齧(nie): 这里指缺口。(5)见: 同“现” 。(6)沐: 冲洗。(7)甃(zhou)、甓(pi): 砖瓦。(8)长短言乐府: 指长短句,也就是词。(9)吊: 吊古。蜀冈:在今扬州市西北近郊。(10)文绣:绣着花纹。 (11)蠡㲉(ku): 这里指贝壳。 (12)审视:仔细看。(13)具:具备。(14)倚虹园: 元代崔伯亨花园。圮:坍塌。(15)曩:过去。信宿:连宿两夜。西园: 扬州园林之一,在蜀冈法净寺西。(16)阜: 土山。(17)芙渠: 荷花。菱: 菱角。芡:俗名 “鸡头”。(18)江: 长江。淮:淮水。(19)州县治:州城、县城。华:繁华。(20)讙:此同“欢” 。(21)状:写成“行状” 。先世:先辈。事行:事迹行为。乞为铭:请求为他们作碑铭。(22)填委:拥挤的样子。户牖: 门窗。(23)嘉庆:清仁宗年号。态: 社会风习。(24)承平:太平。(25)华发:应为华鬘。贽:初见送礼。(26)环瑱:首饰。互通问:互通音问。(27)淡: 淡泊。定:稳定。(28)信信:住了四宿。(29)流风: 前代流传下来的风习。余韵:余音。(30)鼯: 黄鼠狼。狖: 猿类。(31)宋翔凤: 字虞廷,长洲(今江苏吴县)人,今文经学家。侧艳诗: 指艳情诗。(32)齿: 年龄。垂: 将近。(33)江介: 江边,这里是指扬州。(34)甄: 甄别。(35)病:难受。(36)澄汰: 澄清、淘汰。繁缛: 杂乱。淫蒸:湿热。(37)泠: 清凉。瑟: 萧索。(38)遽: 顷刻。苍莽: 迷茫空阔。寥泬(xue): 空旷萧条。
〔鉴赏〕处于十九世纪上半纪大转折时代的晚清思想家、文学家龚自珍,具有惊人的洞察力。尽管在1840年鸦片战争以前,清王朝早已百孔千疮,可那些昏聩糊涂、从来不曾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们,还经常以“天朝”的繁荣昌盛自诩。为此,龚自珍对他们展开了尖刻的讽刺和批判,有所谓“秋气不惊堂内燕,夕阳还恋路旁鸦” 之句(《逆旅题壁》)。特别是在他自赏为“高文” 的那一篇含意深刻、笔锋锐利的《尊隐》中,就更一针见血地指出,当时王朝已经决不是什么“盛世” ,而是“日之将夕,悲风骤至” 的“衰世” 。甚至我们还可以扩而大之地说,龚自珍的极大多数诗文,都在不同程度上表现了一种时代敏感和对家国的关注。唯其关注愈深,故敏感愈显,而出于敏感所引起的对现实的关注,就更体现为爱国主义精神的崇高和革新政治愿望的炽烈。
这篇《重过扬州记》是一篇抒情记事散文。表面看来,它写的只是身边琐事,最多也不过为扬州一个地方的盛衰发抒感慨,好象不涉及什么时代感问题。其实不然。它的最大优点是由小见大,从扬州的由盛转衰写出整个时代的由盛转衰,特别是通过以今文经学为指导思想观察现实的深微感受,来描写这一种世运潜移;通过士大夫阶层的消沉、索寞的精神状态,来反映他们所面对的时代和难以摆脱的苦闷,使人们了然于那一个“忽忽中原暮蔼生” 的清王朝惨景。
扬州,自古是一个历史名城,曾经为不少文人所艳称;同时由于历遭兵祸,几经兴废,也更易于引起他们的怀古伤今之情。鲍照的《芜城赋》,姜夔的《扬州慢》,可以说是其中的代表作。龚自珍这篇散文,写于清宣宗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正是鸦片战争前夕,和著名的《己亥杂诗》的创作同在一年,也同样反映了中国历史上一个处于巨大转折的飘风急雨的时代。
龚自珍由于力图革新,抨击时政,早就引起他的长官和当权者的深重忌恨,饱受排挤和打击。为免遭可能出现的不虞之险,他决定辞官归隐,于道光十九年四月二十三日出都,七月九日返抵故乡杭州。途中经过扬州小留,时值初夏。他拜访了退居在家的前大学士阮元,并且和在扬的一些学者、文人,如校勘家兼词人秦恩复、史地学家兼文学家魏源、算天学家陈杰、探花及第的名流谢增、经学家兼文学家刘宝楠、《左传》研究专家刘文淇、西北地理研究专家杨亮等人谈艺论学,极一时之盛,这是他深感欢欣的。可与此同时,他也隐隐地发出兴衰之叹。所谓兴衰,当然不局限于扬州一地,而是意味着关乎国家世运的巨大变化。在《己亥杂诗》中有这么一首,是为扬州词人秦恩复而写的,大可以道出此中消息。不妨参看:
蜀冈一老抱哀弦,阅尽词场意惘然。绝似琵琶天宝后,江南重遇李龟年。
有人认为龚自珍把会见秦恩复与
杜甫在天宝年间重逢著名乐师李龟年相比,拟不于伦。其实大大不然。杜甫《江南逢李龟年》诗所说的“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主要是发抒天宝乱后的沧桑之感,深慨于昔日的文采风流,如烟如梦。龚自珍重过扬州的时代,当然不同于天宝之乱,但杜甫有感于开元盛世的消逝,和龚自珍有感于乾嘉盛世的消逝,从历史的巨大转折这一点来说,两位诗人的感情确有其相似之处。也正因为这样,我们对龚自珍重过扬州时心情的理解,便应该把握这一个契机:哀时伤世之情。龚自珍从天宝乱后唐王朝的大地疮痍,想到清王朝的危机四伏,再从杜甫的关山戎马,漂泊流离,想到自己的“吟鞭东指” 与“浩荡离愁” ,这一种身世的联想是很自然的; 特别是他点明“绝似” 二字,就更突出了诗人对国运衰颓的清醒认识,包括秦恩复的感慨,也包括他和秦重逢时的感慨,恰似重丁天宝。因此,诗人眼中的国运衰颓和时代转折,可以说是《重过扬州记》一文的思想关键。
文章一开头,第一段中的寥寥数语,是从诗人寄寓北京时听到一个朋友的闲话引起的:
卿知今日之扬州乎?读鲍照《芜城赋》,则遇之矣。
用《芜城赋》来说明当时扬州的面貌,自然是指那种直观千里,惟见黄埃的荒凉景象。龚自珍听了后是怎样呢? 他说: “余悲其言” 。简单概括,寥寥四字; 但更重要的只有一个字: 悲。它笼罩全文,为扬州、也为清朝的季世奠定了基调。从思想内容说,这是作者的衰世之感。从文章开头说,这是以飘风骤雨的方式突出本题,干净利落。好象一座陡削的山峰巍然兀立,既没有浓荫掩蔽,也没有群山衬托,峻峭之至。龚自珍说他自己是“忧天如杞人” (《乞籴保阳》),这就是本文能抓住衰世脉搏的思想根源。龚自珍的为人目光如炬,踔厉锋发,亦狂亦侠,这就是本文论断犀利、波澜迭起,显示其峻峭特色的根源。文如其人,确有至理。
为了勾画出一幅重过扬州图,显示其钟虞苍凉之思,这篇文章自始至终扣紧了他对当前扬州的观感,一步紧似一步地把笔锋推进,终于证实了扬州确已衰落。尽管当时还是炎夏,但他已经感到初秋的征兆。最初的印象是,从表面看来并不衰落;接着进而说是充满繁华;再次,又肯定其无异于承平景象。层层铺垫,层层反衬,最后终于出现了一个大幅度的转折:结合自己的消沉心境,抒写昔日扬州的文采风流今已寥落,不过却还没有达到“使人有苍莽寥泬之悲” 的程度,而是一种“初秋”景象。前面大半部文章,写不信其寥落,分明是“抬” 扬州; 后面小部分文章是写出寥落,则又是使扬州下“跌” 。抬得愈高,跌得愈重,正反分明。初秋的衰世,被这一位睥睨一世的惊才活脱脱地写出了。奇峰突起处是言悲,结尾不言悲而悲愈甚。一纵一擒,捉摸不定,确乎是使人目眩神迷,深感其亦险亦峭。
作为衰落反衬的笔墨包括三层。第一层从“明年,乞假南游” 起,到“心已疑礼曹过客言不实矣” 止,主要描叙小桥溪声之欢和登上女墙眺望,看到屋宇的整秩这两个方面。这是从市容所见的扬州印象,认为“芜城” 之说并不可靠。第二层从“入市,求熟肉” 起,到“忆京师言,知有极不然者” 止,主要描叙了这几个方面:饮酒、供应,比较丰硕; 醉啖高歌,兴致甚豪; 游船布置精美,瘦西湖两岸园林完好可游,在江淮间堪称“冶华” 之冠。第三层从“归馆” 起,到“谁得曰今非承平时邪” 止,主要描叙慕名而来求文索书的人极多,显示一派太平景象。这三层次序是按照时间排列的,但其侧重点各有不同。第一层写登高纵览,“扬州三十里” 的城墙和“鳞鳞”屋瓦,形成一幅鸟瞰图,恰好作为序幕。第二层由扬州城坊转到湖上,而以湖上为主,突出这一带水乡风物和园林之胜。第三层,利用湖游归馆,作为时间线索,运用大量排语(前面是“若” ,后面是“有……者” ),以短促的节奏、简捷的勾勒,描述了依然乾嘉盛世之风的骚人墨客以文会友的胜事。
经过以上三层反衬,当读者耳边还留下余音袅袅时,我们却又听到作者引为遗憾的声音了: “惟窗外船过,夜无笙琶声,即有之,声不能彻旦。” 这恰是境界转折的开始。紧接着,他又点出自己和前来求书的几位女子互通音问一节,揭示出一种“凄馨哀艳” 之情。措词含糊,女子是谁? 不得其详。可能是指“能令公愠公复喜”的小云一类妓女,也可能是指因爱其诗文而向他抒发衷心感喟的大家闺秀。从她们的遭遇中,甚或从她们的诗文中,作者看出她们的才华和傲骨,特别是从她们的“凤泊鸾飘” 的生活中引起他对那一个腐朽时代的窒塞之感。小云不同于一般妓女,有人访她三次不见。为此,龚自珍激赏其为“非将此骨媚公卿” ,说明在敬重的同时,就不免为美人的沦落而愈加感到公卿的可鄙,同时也就不免更感到“罡风力大簸春魂” 之可愤了。这是从“美人”一方面来写扬州衰世。不仅如此,下面作者还又从“名士”方面下笔来写衰世。原来他到扬州后,想起了过去曾经与友人宋翔凤有过唱和的往事。加上他听到这位远方的友人生病,深以为念,甚至关心到他的生命。其实宋卒于咸丰十年(1860),比龚自珍的故世要晚十九年。他对宋这样地关切、忧烦,并且还从彼此交游引起无限的“今昔之慨”,甚至联想到扬州以至国运的盛衰,决非偶然。这正因为,宋翔凤是今文学派的健将,在学以经世这一个根本问题上,他和龚自珍是志同道合的,所以在《己亥杂诗》中对他作出极高的评价,称其为“朴学奇才” ,而在这篇文章中则又拓而广之,抒发了对人生“寿考” 问题的感叹,有感于学人的投老,又复身丁季世。总之,不管“美人” 或“名士” ,这两方面都给龚自珍带来寥落的心情,如《己亥杂诗》中所写:“七里虹桥腐草腥,歌钟词赋两飘零。” 一诗一文,恰可互为印证。“腐草腥”表面好象只是指扬州的荒废,但其实,分明意味着整个江山的荒废,也就是他说的“颓波难挽” 的“自然之运” 。这一来水到渠成,结论有了:
今扬州,其初秋也欤?
不仅扬州,文章结尾还又补上一笔:
予之身世,虽乞籴,自信不遽死,其尚犹丁初秋也欤?
衰世,使人忧心郁勃。然而,对龚自珍这一个倔强的人说来,他虽有悲秋之意,但却并不同于
欧阳修听到秋声后的凄凄戚戚。他既有“芜城”的“秋意” ,但与此同时,却也看到初秋有“萧疏淡荡” 、使人神爽气清的一面。更值得注意的是他毅然表示,虽说向人告贷,但决不会很快就死。他坚信自己要活下去。这种凛然不可犯的风操,在结尾寥寥数句中就已表现得神采奕奕了。你看,“初秋”的一再重迭,“其……也欤”的一再反问,从扬州的初秋一转而为自己的身逢初秋,转折得陡峭而又飘忽。这些都可以看出
龚自珍的峻洁之笔,确如他自称的“风雷老将”其人,因而这篇文章所反映的扬州以至整个世运的盛衰,苍凉寥落中透露出“少年击剑更吹箫”的雄谈、狂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