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施耐庵小说《水浒传》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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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施耐庵小说《水浒传》原文|注释|译文|翻译|鉴赏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侯火烧草料场



(全文略,据人民文学出版社容与堂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评水浒传》标点排印本。)

施耐庵,其生卒年代及身世不详。建国后发现了许多新资料,经当代有关专家考证,已有大致的轮廓。施耐庵为元末明初人,约生于1296—1317年之间,卒于1370年。辛未进士(或云庚午),曾官钱塘。洪武初北去,定居白驹镇(今属江苏大丰县),卒于淮安。

关于《水浒传》的作者,在文学史上也是个公案。据高儒《百川书志》载:“《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钱塘施耐庵本,罗贯中编次。”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谓罗贯中为施耐庵门人。王圻《续文献通考》则说《水浒》为罗贯中著。均语焉不详。七十回本因有金圣叹批注,题为“东都施耐庵撰”,故周亮工称:“近金圣叹自七十回后,断为罗所续,因极口诋罗,复伪为施序于前,此书遂为施有矣。”鲁迅于《中国小说史略》中张扬周说,认为施耐庵、罗贯中“二人生同时,其说当可信”。近代以来,学术界以施耐庵为《水浒》的最后编定者已成公论。

《水浒传》,是我国元末明初继《三国志演义》之后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又一部具有深邃的思想内容和精湛的艺术特色的伟大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

《水浒传》取材于北宋末年宋江为首的农民起义的故事。《水浒》成书,从传说到写定,经历了两三百年漫长的过程。早在南宋时代,宋江等人的故事就已在民间广泛流传。后经“说话人”的加工,不断丰富了它的内容。到了元代,一些戏剧家又根据《水浒》的故事编写了宋江等人的戏曲。在这个基础上,作者根据《宣和遗事》所载梁山泊本末及一百单八英雄的籍贯出身等史料,参考流传的有关“水浒”故事的传说、话本和戏曲,通过当时自身社会生活的体验,糅合着元末明初的现实斗争的时代精神和人们审美情趣,经过创造性的艺术加工,完成了《水浒传》这部宏篇巨制的创作。

《水浒传》在历史上有多种版本流传。其中有代表性的大致有两类。一为百回本、百十回本,或百二十回本,名曰《忠义水浒传》或曰《水浒全传》,其故事始于洪太尉误走妖魔,依次叙写一百单八英雄聚义梁山泊,打家劫舍,反抗朝廷,后受朝廷招安,转而破辽,平田虎、王庆、方腊等义军,卒为官军倾没,宋江成神作结。另一种版本是七十回(另一回楔子)本。故事前与百十回本无异,惟在七十回处写了宋江受命天书,终结于卢俊义恶梦、全伙被缚于张叔夜。因七十回本为金圣叹所传,故在中国文学史上有金圣叹“腰斩水浒”的一段公案。

《水浒传》以浩大的篇幅,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学史上第一次完整地描绘了农民阶级反抗封建贵族统治的规模宏大的阶级斗争画面。它以磅礴的气势再现了中国封建社会烂熟时期的广大社会各阶层被压迫的人们被迫聚集反抗的过程,通过各路英雄“逼上梁山”和一系列“劫富济贫”的故事,塑造了众多的“江湖好汉”的英雄形象,表现了“官逼民反”的鲜明的思想主题。《水浒传》以它精湛的现实主义的创造力量,深刻地揭示了当时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彻底暴露封建统治阶级腐朽残暴的本质,同时也在时代的广度和深度上概括出人民力量不可抗拒的伟大真理和历代农民起义最终不得不归于失败的必然命运。《水浒传》显示了中国古代人民文学的伟大价值,正由于它真实地再现了时代的深刻本质而具有历史文献所无法代替的认识意义。

《水浒传》继承了宋元以来“说话”的艺术,情节曲折紧张、引人入胜;众多的人物绘声绘影、个性鲜明;结构安排错落有致、环环相扣,犹如百川归海,集各路人物于梁山;语言形象生动,丰富多彩,有鲜明的民族特色,成为我国封建社会中人民文学中的璀璨瑰宝。《水浒传》的思想力量和艺术魅力,对当时和后世产生了巨大深远的影响。《水浒》成书以后,很快就得到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在社会上广泛流传。它的革命的思想内容直接推动了后来历代人民群众反抗封建统治的革命斗争运动;它的艺术成就丰富和发展了我国小说艺术的现实主义的光辉传统;它的故事甚至成了后世许多文艺作品汲取题材的来源。《水浒传》作为一份光辉的文化遗产,是我们中华民族的骄傲。

由于《水浒传》是在许多民间流传的故事基础上加工而成的,因而它的前面几十回,保留了一些经过民间长期流传的、梁山起义英雄人物的传记。这些传记,故事情节相当完整,结构紧凑,近似相对独立的中篇、短篇小说。书中关于林冲的故事,从岳庙烧香到水泊落草,一共有五回,完整地描写了林冲被逼上梁山的过程。故事围绕着林冲的命运步步发展,其间迂回曲折,变化多姿,穿插衔接,疏密相间。林冲充军沧州,只是故事中的一大段,还不是顶点。顶点是上梁山。五回行文,腾挪跌宕,有伏笔,有照应,首尾一致,浑然天成。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陆虞侯火烧草料场》选自《水浒传》第十回,是林冲故事中最精彩的部分。它是林冲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到警觉醒悟、挺身反抗的性格转变描写的一个关键性情节。它对揭示《水浒传》这部作品的“官逼民反”、“逼上梁山”这一重大主题,具有画龙点睛的重要意义。

林冲原是东京皇家八十万禁卫军的枪棒教头,只因权奸高俅的干儿子高衙内看中了他的妻子,几次要霸占她都遭到了抗拒,因而高俅及其爪牙陆谦、富安设下了重重的陷阱,想害死林冲。他们诬陷林冲手持刀剑进入军机重地白虎节堂图谋行刺,把他送交开封府发落,结果林冲被判刺配沧州。在监押奔赴沧州途中,公差受陆谦贿赂,要在野猪林害死林冲,幸而被鲁智深搭救。林冲和鲁智深分手后路过柴进庄院,受到热情接待。柴进还写信给沧州官府,请关照林冲。林冲被押至沧州后即被派去看管天王堂。这第十回的情节就从这里开始接续。

情节安排围绕着林冲的命运、遭遇和他的性格的发展变化这一主线,在结构上大致分为四个部分。

一、林冲与李小二相遇

林冲来到天王堂,无意间与当日熟人李小二相遇,便回叙先前林冲搭救李小二的往事。表面上一段叙旧闲文,却为后文铺叙展笔埋根。故人落难,千里重逢。李小二往日犯法免惩,流落沧州营生活命,全凭林冲奋力救助。内容上一来从侧面表现林冲向来豪爽侠义、正直善良的性格,二来为李小二夫妻在酒店内阁子背探知高俅构陷林冲的阴谋提供了必然的行动根据——对林冲的知遇之恩,不仅仅是以蔬果酒馔、缝洗衣物图报之,更主要是关照着被作为囚徒的林冲此时此刻的性命或前途。由此可见,林冲路遇李小二一段,在结构上起着承前启后的作用。

二、陆谦密谋暗害林冲

在小酒店内,李小二一方与陆谦一伙,固然是店主与顾客的买卖交易,但由于双方均联系着第三者林冲的利害关系,实质上是一场阴谋构陷与识破阴谋构陷的斗争,在酒桌面上暗暗进行。双方虽然没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但双方活动的目的都集中于一个未曾明现的目标身上,因而彼此既在明中,又在暗中。在李小二眼中,场面显得诧异: 沽酒设饮的军官和走卒模样的客人,为何急急召来管营和拨差? 一伙人见面后,为何又不敢透露自己的真名实姓?他们正在酒酣耳热,需要店伙烫酒时,为何又声言自有伴当,将自己这位店东支开?这伙人在谈话中为何又提到“高太尉”的什么事,一连串疑团在李小二心中生起。这伙人鬼鬼祟祟的神情,送金递银的动作,又累累引起李小二的警觉。如此再引出李小二老婆到阁子背后偷听一事,从中听得“好歹要结果他性命”的一句要紧话,使李小二终于警醒,从中悟出底蕴。因为日前林冲见面时告知他:“我因恶了高太尉,生事陷害,受了一场官司”,此刻发生的事情,其旨归自然十分明白。李小二对林冲实言相告,正是情节发展的必然逻辑。由此才有林冲“听了大惊,遂上街买了解腕尖刀”,径直到前街后巷,城里城外,寻找陆谦一伙报复的行动。这段情节是李小二与林冲关系的进一步发展,也是前面两人意外相遇的情节安排的实际照应,其作用就在于通过李小二这一人物的“纽结”作用,把林冲的遭遇与高太尉的构陷阴谋紧紧联系在一起,为后面表现林冲由逆来顺受到警觉醒悟的性格转机准备了必然的情节基础。

三、林冲接管草料场

继前段情节的发展变化之后,这一部分紧接着是为高潮的到来准备好蓄势,把气氛写浓,同时也把林冲前后性格转变中的落差写足。前段已写明林冲得知高俅一伙的陷害阴谋,遂买了解腕尖刀,一连数日在城里寻找陆谦一伙报复而未得,心中憋着一团怒火,复仇的情绪,大有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之势。就在这关键时刻,林冲却意外地被拨往东门外去管大军草料场。如此,在急速推进中的情节一时缓解下来。于是,林冲来到草料场与老军交接。面对酷寒天气,林冲不堪草屋崩坏,遂踏着大雪,用花枪挑着葫芦出门沽酒,直到从酒店返回草厅,准备安歇。这一段写大雪,写奇寒,写草厅破败,写饮酒沽酒,表现出英雄落难,处境维艰,心中怒火,正待发泄。从故事的情势上给人以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从气氛上渲染了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即将揭开,并给人制造一个不可抑制的悬念。

四、林教头山神庙报仇

林冲返回草料场后,发现草厅已全被大雪压塌,无法容身,无奈只好深夜逶迤找到半里外一座古庙安身。不料瞬间只见草料场上大火腾空,正待起身出门救火,又听见庙门外正是仇人陆谦、富安一伙在那里幸灾乐祸,放肆高谈。林冲遂抑制不住怒火,一气拽开庙门,手持尖刀,挺着花枪,将仇敌一一戮死,末了又将三个人头用头发结成一处,提入庙里摆在山神桌上。然后提了花枪,径出庙门而去。林冲除敌报仇,是故事的高潮和结局。自此之后,林冲毅然走向梁山,开始了新的征途,完成了他性格的根本转变。

林冲——作为“逼上梁山”的特定形象典型,他的性格特征完全是由他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环境决定的。他父亲做过提辖,岳父也是教头。他有着美满的家庭和一个貌美的妻子,本可以安于现状,平安度日。但面临着妻子三番五次被调戏的事端,打破了他心理的平静。当时他也曾拿起尖刀到樊楼上寻找仇人报复,但面对着高俅这一强大势力的挑战,他行动上犹豫不决、畏缩不前,最后竟在“不怕官,只怕管”的思想支配下,平息了自己已经燃烧起来的反抗怒火。后来,他被诱入陷阱,刺配沧州道上,受尽了押差的折磨,甚至在野猪林几乎丢了性命。他还是甘受凌辱,安心做一个囚徒,幻想着有朝一日“挣扎着回来,与家人团聚”,没有任何反抗的表示,直到高俅指派陆谦和富安到沧州火烧草料场的时候,林冲的逆来顺受、委曲求全的性格才得到严峻的考验。此时此刻,摆在林冲面前只有两条路: 不是反抗,就是灭亡,一切幻想宣告彻底破灭。林冲这一思想转变,就在本回中得到了鲜明的揭示: 当李小二告诉他在酒店中一系列可疑的见闻之后,林冲心中完全明白,断定那位饮酒的官人,正是泼贼陆虞侯,他按捺不住愤怒:“那泼贼,敢来这里害我,只教他骨肉为泥!”说完就行动,上街买了解腕尖刀,前街后巷,接连在沧州城内外找了几天。林冲终于下定了复仇的决心,并且开始了行动。他终于找到了复仇的时机,手刃了高俅歹毒的鹰犬。清醒的认识和果敢的行动,促使他走上了反抗的道路,完成了他性格的转变。林冲性格的发展,最充分地反映了封建社会“官逼民反”的斗争规律;林冲性格的转变,最形象地体现了《水浒传》的英雄被“逼上梁山”的艰难曲折的斗争历程。林冲形象的典型塑造,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

林冲性格的展示,不仅决定于他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环境,还决定于他跟周围人物的各种复杂关系。描写了人物关系,也就描写了人物的行动和人物的性格。对林冲一连串的遭遇,可以作出这样的设想: 如果没有高衙内的胡作非为,林冲的妻子就不会遭到侮辱,当然林冲也就不会遭遇仇人;如果没有高俅这样的权奸作为高衙内的后台,林冲即使遇到仇敌,仇敌也不一定是这样的阴险狠毒;如果没有陆谦、富安这一伙歹毒的爪牙为高俅设谋陷害,林冲即使遇到了劲敌,遭遇也还不至于曲折艰难,危机也不至于那么深重。反过来说,林冲如果没有鲁达的帮助,他早就死于董超和薛霸的水火棍下;林冲到沧州后,如果没有李小二在暗中为他通情报,他就可能缺乏任何警惕性,乃至造成更大的悲剧,或者延缓他复仇反抗的时机;如果说以前林冲面对着重重的逼害而一忍再忍,只是由于他幻想有朝一日服刑期满回来与妻子团聚,但发展到了火烧草料场时,摆在他面前的是已经濒临绝境,一切幻想完全破灭,在这关键时刻,他才清醒地认识到,他只能有一条出路,就是除去仇敌,投奔梁山。

小说对林冲性格转变的描写,得力于对人物生活遭遇与生活场面有机交织的真实描绘和突出渲染。“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上半节回目,其作用在于揭明故事主人公林冲及其流放地,突出“风雪”这一险恶的环境,但情节描写叙述的重心,却是处处围绕回目的下半节:“陆虞侯火烧草料场”,处处突出其中“火烧”二字。写“风雪”是表现环境的险恶,使人处处想见林冲,想见他受流放之苦;而写“火烧”乃表现世道之险恶,使人处处想见高俅,想见权奸及其爪牙的阴险狠毒。情节中有多处写“火”之处,把“火”作为人物行动的背景。当林冲来到草料场时,见老军在草厅中“向火取暖”,其后林冲放好包裹被服之后,在座下“生些焰火”起来;在出门沽酒前又“向了一回火”来避寒,临走还将“火炭盖上”;待沽酒回来,见草厅已被大雪覆盖,这时他首先想到了“火”,但情况是“搬开破壁子,探半身入去摸时,火盆内火种都被雪水浸灭了”。这些地方细细地写林冲向火、生火、护火、觅火,正是反衬天气酷寒,又写林冲绝处觅火却又无火之苦,正是反衬后面草料场“必必剥剥地爆响”的熊熊大火。这样腾空而起的大火与前面星星之火的对比,形成大有妙意的画面: 星星之火乃是林冲求生之火,熊熊大火乃是林冲致命之火,二者都关系林冲安危于一身。如此,“火烧”乃显示高俅的阴险毒辣,如此“火烧”乃促成林冲对命运的最后抉择,这样正反相衬,从而突现林冲奋起反抗的行动。金圣叹在“第五才子书”中于此处有评点,说“通篇以火字发奇”,正深得《水浒》作者之深意。

对林冲性格转变的描写,还善于通过人物的行动习性和生活细节,加以突出和强调。我国古代写英雄有一种传统,就是大都离不开借酒浇愁和刀枪排遣。《水浒传》在林冲身上更是渲染得淋漓尽致。林冲与故人重逢,得到酒食款待,后来在草料场得到老军盛酒的大葫芦相赐,自此就有花枪、葫芦为伴物。在酒店他自不忘“且酌三杯”,之后又买了酒肉回去,回来见草厅崩塌,又是用花枪挑了酒葫芦到古庙里寻觅安身之地,一时不得安顿,坐下来“首先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就将怀中牛肉下酒”。情节一路下来几乎处处写酒,把酒葫芦和花枪紧紧与林冲的行动细节联系起来。而后又集中写他饮酒的细节,正当饮酒之时,突然草料场火起,在这关节眼上,林冲只好抛开葫芦,拿起花枪,这花枪也就成了他施展武技的惟一武器。他首先搠倒差拨,然后赶上富安,“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翻过身来,对着陆谦,“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对着陆谦心窝一剜,利索地结果了他的性命。酒在中国自来被认为助性之媒,既可浇愁解闷,又可振奋情志,刀枪乃攻防杀伐之器,更长于自卫御敌,助力取胜。林冲身为禁军教头,酒力与武艺兼身,正是其英雄本色的真实描绘。他反抗复仇的行动写得如此有声有色,正是作家对他的气质习性在特定的环境中的突出强调和大力渲染。

林冲性格转变的描写,与小说的自然景物描绘和人物内在感情的有机交融,配合得天然浑成,恰到好处。景物描写烘托了人物的感情,渲染了人物行动的情势和气氛,并由此直接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林冲来到草料场后,小说多次描写了朔风和大雪。那天“正是严冬天气,彤云密布,朔风渐起,却早纷纷扬扬卷下一天大雪来”。严冬气节中绝妙的雪景,衬托着林冲如铅下垂的心情,表现着一派冷峻威严的气氛。到了草料场“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他“把草门拽上,出到大门首,……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而后出了酒店,“仍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紧了”。这里既写了环境的恶劣,也展示了林冲不畏艰难步步向前的意志和毅力。林冲到了山神庙,“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团团看来,又没邻舍,又没庙主,林冲把枪和酒葫芦放在纸堆上,将那条絮被放开,先取下毡笠子,把身上的雪都抖了,把上盖白布衫脱将下来,早有五分湿了,和毡笠放在供桌上,把被扯来,盖了半截下身,却把葫芦冷酒提来慢慢地吃”。这里十分逼真、细腻地写出一个落难英雄苦中作乐的画面:走投无路的囚徒竟然在困境中找到了一个与人无犯、与物无争的安身立命之所。正是如此,才显示出突然降临的一场大祸的危急性,给人造成安危的反差,产生强烈的心理悸动。林冲的遭遇,通过景物描写的烘托和渲染,令人惊心动魄,造成了对林冲生与死的悬念。就在这个特定环境中,小说让林冲跃然而起。当他“听到外面必必剥剥地爆响,……只见草料场里火起,刮刮杂杂的烧着”时,他毅然挺出花枪,表现出大无畏的复仇壮举。读之令人绝倒、令人激奋。可知,有特色的景物描写,包含着多种功能,既可衬托人物感情,又可渲染行动的气氛,更可推动矛盾冲突的发展及其转化,从而有力地为塑造人物形象、刻画人物性格服务。

林冲性格转变的描写,还得力于从人物对话中去展示复杂的现实关系,准确地揭示人物行为的动因和归宿。故事展开的中心地点有两处: 一是李小二酒店,二是草料场。写酒店,意在通过店主李小二,一方面连结林冲,另一方面连结陆谦一伙。李小二是“信息”传播的联结点,通过对话辐射作用,把其他两方的矛盾冲突纽结起来。如果没有这个纽结,其后发生在草料场的一场阴谋陷害与英勇复仇的斗争就没有端绪,无从写起,双方的斗争也就无从展开。这里,最令人关注的事要算是李小二把陆谦一伙人的密谋行动和阁子背后听来的消息作为要紧话传达给林冲。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李小二说:“却才有个东京来的尴尬人,在我这里请管营、差拨吃了半日酒。差拨口里呐出‘高太尉’三个字来,小人心下疑惑。又着浑家听了一个时辰,他却交头接耳,说话都不听得,临了只见差拨口里应道:‘都在我两个身上,好歹要结果了他。’那两个把一包金银递与管营、差拨,又吃了一回酒,各自散了。不知什么样人,小人心疑,只怕在恩人身上有些妨碍。”

林冲道:“那人生得什么模样?”……

李小二直接向林冲透露了一桩大阴谋,引起了林冲的警觉,因而又产生了一系列行动。他“先去街上买了把解腕尖刀,带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寻”。一举促成了林冲下定了反抗的决心,使他的性格起了根本的转变。

其次,令读者关注的事是: 在草料场起火后,林冲待要打开庙门救火时,猛然间听得外面几个人说话:

一个道:“这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 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一个道:“林冲今番吃我们对付了,高衙内这病必然好了。”又一个道:“张教头那厮,三四五次托人情去说:‘你的女婿没了。’张教头越不肯应承,因此衙内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两个央浼二位干这件事,不想而今完备了。”又一个道:“小人直爬入墙里去,四下草堆上点了十来个火把,待走那里!”那一个道:“这早晚烧个八分过了。”又听得一个道:“便逃得性命时,烧了大军草料场,也得个死罪。”一个道:“再看一看,拾得他一两块骨头回京,府里见太尉和衙内时,也道我们也能会干事。”

这段七嘴八舌的对话,把高俅这伙爪牙的罪恶阴谋和狠毒的勾当和盘托出,暴露无遗。小说家善于运用对话,把小人得意忘形之态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省却了描写他们作案过程的无数笔墨。更重要的是,将上面一段对话放在林冲隔墙细听的环境中,给人的感觉是: 面对着当前一场罪恶的大火,不啻是给觉醒中的林冲火上浇油,激起他与高俅一伙不共戴天的仇恨,此时此刻,听着这伙仇敌不打自招式的全部交代,就更直接地激发了他反抗的行动,把冲突跃向故事的高潮,完满地完成了林冲性格根本性转变的艺术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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