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严迪昌
莱阳姜如农先生,前朝以建言予杖,遣戍宣州。会遘甲申之变,不克往戍所,僦居吴门者几三十年。癸丑夏,先生疾革,遗命家人曰:“必葬我敬亭之麓”。其子勉仲、学在从之。闻者悲其志重其节,私谥之曰:“贞毅先生”。维崧填词以代迎神送神之曲焉
东海黄门老,疾革话悲酸。呼儿吾骨累汝,霜翦一灯寒。休返田横岛上,何用要离冢侧,莫恤道途艰。忆奉重华命,遣往敬亭山。 三十载,怜弱水,几回干?铁衣生既未著,鬼亦戍其间。此地层崖沓嶂,正接蒋陵钟阜,紫翠涌千盘。若有人兮在,竦剑守重关。
陈维崧
康熙十二年(1673)夏,借寓苏州文震孟、文震亨兄弟旧居"艺圃"达三十年的姜埰的病逝,在江东南文化人圈子内,特别是遗民故旧及他们的子弟心头,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震动。这震动换句话说就是对民族兴亡感的又一次唤起,家国之恨的再度重温。忠君和爱国原是封建士子无法分割的完整的观念,姜埰临终的"必葬我敬亭之麓"的遗言,是他节操坚定的心愿的归结,更是一种精神的播种。陈维崧以词篇代祭文,在"迎神送神"即祭奠仪式上,用一阕《水调歌头》赞颂这位父执、师辈的"志"和"节",其鼓荡的正是那种壮慨的民族气节和爱国心志。所以,不应该把姜埰的舍弃一己恩怨而临终犹恪守"重华命"的故国之思,视为乃是"愚忠"观念。
姜埰,字如农,山东莱阳人。明崇祯四年(1631)进士。崇祯十五年(1642)任礼科给事中时,以谏官直言之责弹劾权相周延儒,触怒崇祯帝,收狱濒死。经营救改为廷杖,并贬流宣州卫(今安徽宣城)服役。当他赴戍宣州敬亭山途中,恰值"甲申"(1644)明王朝覆亡,于是流亡到苏州寓居,其时他弟弟姜垓已先期寄寓在"艺圃"。寓吴后,姜埰在"艺圃"中的青瑶屿旁筑亭名"敬亭山房",以示不忘旧命,寄其故国之思,并自号敬亭山人,宣州老兵。康熙十二年他六十七岁病故,而姜垓已亡故二十年,身边只有子侄。姜埰的二个儿子,长名安节,即序文中的勉仲,次名实节,字学在。姜安节护父柩葬于宣城后,守居敬亭山;姜实节则居留吴门。实节在其父去世时虚龄二十七岁,后来成为著名的文学家、书画家。姜氏在明末历遭巨变,姜埰父母和另两个兄弟在家乡战乱中早阖家死伤殆尽。原本是一个巨姓大族,现今孤脉延续全在这"敬亭山房",清寒之操的相守,身后遗骨的远葬,精神上和实际生活中的重担都落在安节、实节的肩上,这就是词中点明的"累汝"。"霜翦一灯寒"的凄怆意象则正是表现了心灵的寒苦、沉重而又高洁自持,同时更是这位"东海黄门老"在"疾革"时对儿子的激励、慰勉和期待、叮嘱!所以,这五字句不仅对上片,而且也是全词情思基调能否把握的关键,须辨审在先。
陈维崧作此词的意蕴重心是颂赞"铁衣生既未著,鬼亦戍其间"这一坚毅雄强之精神,所以,上下片在安排上密合紧扣着这个重心,提炼、剪裁均极精警。上片侧重叙述,于叙述中兼以抒情,下片转代姜埰抒吐悲慨情心,而在抒情中又渗透议论。先看上片:因为关于姜埰的生平行迹已在词前小序中有了极简明的介绍,所以起句只以"东海黄门老"五字从籍贯、官职、行辈三个方面点出即可,这种点写是明确、精切,不可移用于别人,不会误会的。莱阳位于胶东半岛,濒临黄海,在国之东陲,故曰"东海"。秦时设"黄门侍郎"官职,汉朝因袭之。东汉时合并"给事中"与"黄门侍郎"为一,故义或称给事黄门侍郎。姜埰于前朝官给事中,"黄门"正指称其官职身份,"老"则是对前辈老人的尊称。"疾革"是病危弥留之际。词人以"悲酸"二字形容姜氏遗言的悲苦辛酸,当然包括受遗言者,听者的心态感受。"话"的具体内容是:我的遗骨"休返"山东故乡,也用不上葬在吴门这寓居之所,"遣往敬亭山"!葬往敬亭山为什么会如此"悲酸"呢?为什么话者和听者都感到无比惨痛呢?因为这是不忘"重华命"!"重华",虞舜之名,此处指代先皇崇祯帝。如果不是故国沦亡,山河易主,那末这种生死不渝之"志",无疑是一种愚忠。现在的实际情形却是社稷倾垮,民族危亡,这对深受儒家"华夷之大防"教育的汉族士人来说,是一次心理无法平衡的沦丧,所以,"不事二主"对一个先朝命官来说是高贵的节操。在这里,"重华"已不仅仅是一个帝王的指代意义,而是"王命"即国法,它所代表的乃是民族和国家。在易代不久的清初,这"重华命"的话题,将必然勾起无尽的伤痛,确是极敏感、极沉重、极透骨寒心的三个字。陈维崧的词笔灵动处,就表现在插入"霜翦一灯寒"一句于这前后文,既将特定场景中的氛围的凄苦寒骨之感渲染以出,而且把如霜之洁的操持和霜雪相加地落在子侄辈身上的艰苦情事表现透彻。如上所说,在正常情况下,仅仅是"道途艰"而已,不至于如此悲酸,处在家国沦亡的背景前的"遣往敬亭山"之遗嘱,听来不能不有如"霜翦"之痛。这"翦"字用得极深刻上文中"田横岛"用的是秦末汉初韩信破齐时,齐田氏后裔田横率五百壮士逃往海岛典故,用以指代"齐"地即山东故乡。"要离塜侧"是指春秋时代刺客要离的墓,据载在苏州,词中借以指姜氏流寓地。
词的下片"三十载,怜弱水,几回干"起句,紧承"遣往敬亭山"而来,表述了一种生前难了心愿,现今死后可以相报地下的心态,是词人代"东海黄门老"传述内心的苦衷。这独白式的九字具体说来乃是:"甲中"以来三十载,一想起伤心的"重华"遗命难以赴践,天人相隔,犹如"弱水"难渡,我的痛泪何曾干过?"弱水",古时传说中无法渡过的水域。据说"弱水"连针芥之草,鸣羽之毛均不能浮而必沉落,所以,"弱水三千"每用来比喻不可逾越。宣城相距苏州,实际上也并不遥远,但是山河变色,存亡之间无可沟通,生前去践"命"已无意义。然而生前"未著"铁衣(甲胄),现在可以了,做一个为旧朝列宗列祖戍卫的鬼魂不正可了却心愿吗?生为人杰,死为鬼雄,是豪迈语;生不能为人杰,死亦要为鬼雄,是凄怆语;生不能报效家国尽臣子职,死后"鬼亦戍其间",则是大悲哀语。可是,再一想,"重华"既已沦丧,他犹如此"忆奉"其"命",这又将置当今皇帝于何地?此中的锋芒和棱骨又是怎样挺出在悲哀语中?在文网渐紧的当时,陈维崧如此颂赞,如此着墨,实在识高胆张,词史罕见。下片至此,词心已具见,"此地层崖沓嶂"以下,是将宣城敬亭山与南京的紫金山(又称蒋山、钟山)脉连沟通,这种沟通是心脉即精神的沟通,因为"蒋陵钟阜"的"紫翠涌千盘"的山色风光中正环抱着明代开国之帝朱元璋的明孝陵,这就强化了"戍其间"的内涵,姜埰忠的是一个王朝,一个汉族政权,并非某一个具体的君王。唯其如此,"竦剑守重关"的"守",份量显重得多,这种"操守"也令人崇敬。他遗嘱葬敬亭,要"守"护的是一个已沦亡的政权,既令人"重其节",但又不能不"悲其志"!试想敬亭山上,"若有人兮在","竦"(sǒng)(即高耸)着剑遥遥"守"护象征着朱明王朝的孝陵卫,这是怎样一个形象!人世已不守,生前无力守,只能为鬼"戍其间",九泉相厮守,又是怎样一种境界?"霜翦一灯寒",岂不又正可为"竦剑守重关"的魂魄作氛围观照?此一"翦"显然既剪着生人之心,又剪着亡灵之魂,其痛曷可言!陈维崧的笔底确有其特具的镂心刻骨的力量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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