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算子
(宋)李之仪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何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李之仪的这首词,利用《卜算子》特有的轻盈辗转的格调形式,反作用于词中的抒情内容,亦即女主人公的彷徨辗转的风怀,从而加强了以迷乱表痴情的艺术效应。
轻盈辗转给人以流动感,而痴情执着却给人以凝重感。这二者在李之仪笔下竟然统一了起来。当然,占主导地位的还是流动感,凝重感只是到结尾,特别是结句中才一跃而出。
流动感的表征是什么?显然是滚滚滔滔、无终无止的大江之水。“江水”,是联系上、下片的锁链,但更是十分贴切地表达女主人公魂牵梦萦的火热恋情的艺术形式。大江,不仅是这一对恋人长期生活的共同地区,而且它更具有沟通他们俩心灵的魔力。不言而喻,这里反复出现的“江”已经不是纯客观的大自然了。从共同住所来说,它固然是实际空间,然而从词人心头、笔下所别具的匠心来说,却绝对不容许读者把它死死局限为作为自然物的长江。为此,从这个角度说来,一头一尾的长江正有点象美国美学家苏姗·朗格所称的“虚幻空间”。这作为艺术背景的长江孕育着主人公的爱情。因而我愿意借镜苏姗·朗格之说,作为主人公爱情空间的这一长江,恰恰可以说是这一对恋人的“心灵的住所”。
如果说心灵的住所只意味着一“头”一“尾”迢迢相隔的长江,我想这不免有点皮相。更重要的应该是:这一对恋人绝不因为住地的一“头”一“尾”之隔,而扼杀了他们的灵犀一点。这正因为,他们心灵的住所是作为共同心理空间的长江,这一来该多好!“同饮长江水”的“饮”字内涵可深刻极了。说二人饮水相同含意固然也很深刻,但更妙者在于“饮”字的引伸。比如,这一对恋人可以面对江水默然而思,可以极目江上远山悠然而望,当然,也还可以从自己饮水时的遐思推想到对方饮水时是何种滋味,以及江水是否有灵能把江头江尾各人的心情互为传达……这些,也都不妨凝缩在“饮”字之中,让词人丰富的情感和联翩的想象外化,一并蕴含在“长江”这一心理空间之中,以显示其审美,坚韧张力。
张力的主要表现原来是感情的多方交织,错综与回环的一张一弛,“绪益乱则忧益深,所寄益远”(周庚:《寄夫子》)。由此可见,词人借主人公的自诉而摄取长江整体作为背景的这种写法之所以获得艺术优势,正是由于作者在有意无意间利用江水的滚滚滔滔升华而为艺术的张力。长江的波涛化而为感情的波涛,再化而为艺术节奏的波涛。大江东去,该是经过了多少回环曲折,而主人公感情的变化又该是多么辗转反侧!“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千里迢迢,已经是够失望之情了,而况又同饮长江水,这不是更容易触动相思了么?它一方面会增添失望的苦痛,但另一方面,也不妨说藉饮水之同而形成一种微妙的心灵的贴近,从而使人感到慰安。“失望——失望的加深——失望的补偿”,这情绪可真复杂极了。更妙的是下片开始,一阵层云浓雾陡然喷涌而来。一想到江水东流的无休无止,如何能不为长愁难销而恨?于是,这便一转为失望。但结尾忽又陡然一变。几经转辗,意志的坚强升华到一个从所未有的高度。原来是平静悠徐的意象由于情感激化而迸发出火花。江水东去何愁?江头江尾的分离何恨?只要此志不渝,此心相通,山盟海誓终将会天长地久。这便是主人公对她意中人的期望、爱抚、信任,也可以说是她要和对方誓以爱情坚贞的自许和为之共勉。这一个情感高潮的喷薄,就远远超越过前面的慰安,更可以说是爱情的最后胜利在握了。综观词的通体,情感的旋律一低一高,表现为主人公心情的一悲一喜,当然也外化为诗歌力度的一抗一坠、一浮一沉、一强一弱和一张一弛;而结句则是火热感情的最强烈的进发。
这种起伏跌宕是诗人内宇宙感情变幻的波涛,也是作为诗人外宇宙的艺术节奏的波涛。它们统一于“长江”这个爱情的心理空间之内。
这波涛是层层推进的,由焦愁、忧心终于转而为一无所畏,给予读者以开拓形式的张力的美感。
但同时,这波涛也有它的回环。长江头、长江尾、思君、见君、此水、此恨、君心、我心,一再重迭,一再复沓,这又给读者以回归之感。直中有曲,前进中又偶一回头,越发增添恋人思远的余味。
长江,这爱情的心理空间表现了多维的立体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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