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吴文英
唐多令·何处合成愁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
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吴文英是“多情之人”,其词作“用情”于“妇人女子生离死别之间”者颇夥。(上引均见刘永济《微睇室说词》)据杨铁夫《吴梦窗事迹考》:梦窗于宋绍定五年(1232)入苏州仓台幕,曾纳一姬。至淳祐三年(1243)秋末,“卸幕职,挈姬迁杭”;次年暮春,“姬去归苏州。”梦窗因某种不得已的原因遣去姬人。虽劳燕分飞,但对她依然柔情缱绻,藕断丝莲。这首小令就是作者羁旅杭州时追怀去归苏州的姬人之作,情调哀婉缠绵,表达曲折含蓄。
全篇主旨在一“愁”字,写景抒情皆浸润着哀思愁绪。此“愁”一是悲秋之愁,乃针对自然景象的感受而言,是为辅;一是伤离之愁,乃针对男女离别的感慨而言,是为主。词以前者映衬后者,则使伤离之愁意味更加浓郁。上片开门见山,以问答句式揭示词旨,从而为全篇奠定了感情基调。“何处合成愁?”之问起到引起读者审美注意的作用,其实际含义是问“愁”意是什么所构成的。“离人心上秋”则是点出词旨“愁”的具体涵义:“离人”指伤离之愁,“心上秋”则指悲秋之愁。而“离人心上秋”,是“愁”字的一分为二,采用拆字法,乃诗人兴到之语,巧妙地点出词旨。这两句统领全篇,其意构成词的两条骨干。上片接下的三句与下片五句分别就“心上秋”与“离人”意展开具体的抒写。词的层次甚为清晰。“纵芭蕉,不雨也飕飕”承接前句“心上秋”之意而来。“芭蕉雨”在古典诗歌中向来是秋夜的萧瑟意象,如“深院锁黄昏,阵阵芭蕉雨”(欧阳修《生查子》)而且它往往与人的孤寂悲秋之感相系,如“数声捎入芭蕉上,不道愁人独倚阑“(袁士元《暮雨》),”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李煜《长相思》)。但词人却退一步讲,认为即使芭蕉没有秋雨敲打,只是西风吹出“飕飕”之声,亦足以令人感受到秋意萧瑟而生悲。由此可见其“心上秋”意之浓重。“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继而采用反衬的手法抒写“心上秋”,同时已兼含“离人”之意,为过渡到下片作好铺垫。秋天本有其天高气爽、令人心旷神怡的一面,更何况晴朗的秋夜,“秋月无云生碧落”(李群玉《玉真观》,澄澈丰满,会使人产生“我欲乘风归去”(苏轼《水调歌头》)的奇思遐想。但这些只是别人的想法,词人却害怕于秋夜“登楼”赏月。何“怕”之有呢?词不作回答,发人深思。此“明月”实乃圆月,它象征着人世团圆美满。由于词人已有悲秋之感,他就无心去欣赏这美妙之景致,更何况此际孤身一人,月光下会显出孑立,形影相吊之状,就更无法忍受。这就隐含“离人”之悲了。因此过拍搭起了通向下片词意的桥梁。下片换头“年事梦中休”的内涵,正与其“有明月、怕登楼”的心境相贯通。“年事”指昔日与苏州姬同居时的诸种情事,这已成为眼云烟,而且今日梦中呈现的欢快的往事,因伤离而变得悲苦不堪,其《夜合花》所谓“十年一梦凄凉”也。这“年事”恰如“花空烟水流”一样,已虚空永逝。“梦中休”是深一层写法,可见其心灵创伤深重之至!伤离是痛苦的,诗人自然渴望重聚,但他未能采取行动,实有其难言之隐衷。这就构成虽不能归而盼归的矛盾心境,也就更加痛楚。“燕辞归、客尚淹留”,是以候鸟秋季归去来反衬自己反而淹留他乡之悲凉。此句袭用曹丕《燕歌行》“群燕辞归”、“何为淹留寄他方”之意,但不视不用典亦可。歇拍继续写“离人”之愁,仍不直言,又独辟蹊径,借责怪“垂柳”而抒发之。“垂柳不萦裙带住”,垂柳不能“萦裙带住”,留住姬人,不然何有今日孤寂之哀矣!“漫长是、系行舟”是正视现实自己不能归苏州,这里有其苦衷,但却怨垂柳系住行舟不得启航。这与郑文宝《柳枝词》“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的“人自别离,却怨画舸”一样,属于“诗意大抵出侧面”(吴乔《围炉诗话》)的艺术表现。词人终于未能解开被“系”的“行舟”,自然也没有从“离人心上秋”的“愁”境中解脱出来。
吴文英一些词有“用事下语太晦”(沈义父《乐府指迷》)之弊,为人所诟病。但此词却绝少用典,词藻亦不富丽。全词以抒情为主,写景亦多为虚景,因此一反其以“质实”擅场的词风,而显得“疏快”(张炎《词源》),但又未失其辞不尽意、词旨迷离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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