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中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猃狁于襄!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赫赫南仲,薄伐西戎!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仑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猃狁于夷!
西周时期,西方昆夷、北方猃狁经常入侵,对宗周形成了严重的威胁。周宣王为了攘除边患,曾数次举兵讨伐,战绩则胜负参半。王师虽间或打退了戎狄的进犯,给人民带来暂时安宁,但长期兵连祸结,戍役不归,也使人民蒙受了极大的苦难。诗三百中有几首从种种侧面反映了这些征战情况,《出车》是其中的一首。
这首诗布局新颖,抒情巧妙,在通篇叙事的框架上,一再变换视点,并嵌入大段套语,从而真实而深刻地传达了随征战士那种忧喜交并、渴望和平的复杂心情。
“视点”,首先为英国学者卢伯克所用,原义是观察的角度,实指叙述的角度,即叙述者(作者的代言人)与故事的关系(参见珀西·卢伯克《小说的技巧》第十七章)。叙事艺术占主导地位的小说创作,特别注意视点的选择,而在诗歌(长篇叙事诗除外)创作中,视点问题无关紧要。但《出车》一诗交代故事本末,从出征到转战直至凯旋,有一条明晰的脉络,这给诗人摇换视点提供了可能。关于这一点,陈子展先生看得真切:“此诗六章,首两章设为南仲口吻,中两章作者自己口吻,末两章设为南仲室家口吻。”(《诗经直解》下)“口吻”者,视点也,名称虽殊,实为一事。这段话可帮助我们较好地理解《出车》的结构。但末两章似乎不必一定是“南仲室家口吻”,也可设为“征人室家口吻”。
《出车》所述的战役,王师大胜而归。说它的备战情况,自然要反映出军容的雄壮与整肃。南仲作为一军之帅,选他代言便于从宏观角度表现这一点。诗人赋予他以威严的语吻,这威严终于又成了王师军威的象征。他一出场就劈空一语,带着虎虎生气:“我出我车,于彼牧矣。”听者眼前顿时出现了车驰马骤、急如星火的画面。然后才回过头来叙说:他在京城受诏,率部迎敌;现在驱车而来,为的是聚仆从、备军需。倒叙加强了戎马倥偬的情势,也突现了统帅南仲奔赴国难的急切、骁勇,这与选择视点所追求的艺术效果是一致的。备战活动紧张繁忙,战争气氛越发浓重起来。一系列军事行动“出”、“来”、“召”、“谓”、“载”,绾在一个“棘”(通“急”)字上。而且“王事多难,维其棘矣”这句话,出自将帅之口,更显得坚定不移,威令山摧,全军将士的决心也由此见出。第二章专说建旗树帜。古时作战,军旗的作用很大。将领爵次不同,旗类也不同,建旗一可明身份(参见《周礼·春官》);军阵四方皆有旗,旗动而师行,建旗二可调卒伍;两军对峙,旗帜林立,其色彩炫目,饰图逼人,建旗三可壮军威。因此,这是备战的重要事项。南仲有条不紊地安排说:“设此旐矣,建彼旄矣。”霎时间,这儿那儿,各色各样的旗帜——画龟蛇的,画鸟隼的,饰牦尾的,画交龙交系铃的……——全都树立起来了。风吹旗动,翻飞不止。由于视点关系,南仲那貌似寻常的措置,竟投射出凛然不可侵犯的军容。突然,他唱出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两句。这与严肃紧张的气氛多么不协调!原来诗人还要反映战争的另一面:给人民带来的苦痛与灾难。统帅的愁绪因何而生呢?朱熹说是“古者出师,以丧礼处之(《诗集传》)”的缘故。实际情况恐怕未必如此,即行“丧礼”也要激励斗志,焉有灰颓士气之理?细玩这两句,可知他是把普通“仆夫”的疲惫不堪看在眼里的,正如北上太行远征高干的曹操,对于战士行军作战的艰苦体察入微,又是“叹息”、又是“怫郁”,而且径借《东山》诗意抒写怀报,“悲彼《东山》诗,悠悠使我哀”(《蒿里行》)说南仲是个善察下情、关怀下属的将领,很贴近全诗的情调。诗人的厌战情绪就这样曲曲折折地露出了端绪。
第三章起句“王命南仲”是转换视点的明显标志。诗人亲自出场了。他随征拒敌,对于转战边陲的戎马生活体会得很深切,这里面有喜悦,也有辛酸。款款心曲非由自己道出不可。他说起了战况,话头从南仲身上扯开。他先是率部去驻守“方”地,筑城砌垒,并由此出击敌人。双方交锋说得很简略:只讲我军车声轰鸣,旌旗闪耀,但足以使人见到人强马壮,将勇士猛。阵地向前推进了,从方城推到了更北的“朔方”。胜利的喜悦按捺不住,诗人高声赞叹起来:“赫赫南仲,猃狁于襄!”不过,胜利得来不易,它要以备尝艰苦甚至流血牺牲为代价。在行军途中,他打开了另一道感情的闸门。——想当初离开家乡时,黍子、稷子正在吐穗扬花,预示着一个五谷丰登的秋天。这时告别亲人,多么令人难耐!如今时令已交寒冬,仍在不停地行军,道路积雪,步履艰难。为什么不能安坐在家中呢?只因为敌人经常骚扰,使国家多难多灾呀!身在眼前的苦境之中,怎能不怀念故乡那丰收在望的田地,那可安闲跪坐的房舍!如果说诗人厌战的情绪在第二章如隐约显现的伏流,那么,这时它即是汹涌而来的潮水了。但诗人在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他自问自答道:“岂不怀归?畏此简书!”诚然,写在简策上的戒命威严万分,甚至后人想起也不禁肃然起敬。例如范温评李商隐诗“猿(一作鱼)鸟犹疑畏简书”(《筹笔驿》)说:
“简书盖军中法令约束,言号令严明,虽千百年之后,“鱼鸟”犹畏之。(《潜溪诗眼》)
但诗人并非消极服从,他深知“王事”即是国事。厌战的愁绪喷涌之后,几番掀浪扬波,终于流进了理智的河床。这样复杂的心情,以现身说法讲述,给人以亲切、真实之感。
战争胜利了,王师旋归,和平重又降临人间。诗人本可以自己放开喉咙,纵情高歌,但他没有这样做。他是个善于曲达情愫的人,这时他选了妻子作代言人,视点又为之一变。关于这两章的讲述者,文学史上有不同的看法,争论围绕着第六章。例如,欧阳修《毛诗本义》认为诗人在描述眼前之景,主“实写”说。王夫之却另有见解:
训诂家不能领悟,谓妇方采蘩而见归师,旨趣索然矣。建旌旗,举矛戟,车马喧阗,凯乐竞奏之下,仓庚何能不惊飞,而尚闻其喈喈?六师在道,虽曰勿扰,采蘩之妇,亦何事暴面于三军之侧耶?征人归矣,度其妇方采蘩,而闻归师之凯旋。故迟迟之日,萋萋之草,鸟鸣之和,皆为助喜。(《诗译》)
关键在一个“度”字,他把想像中叙事摹状称作“善于取影”,这是“影写”说。此说虽未明指口吻属谁,但下文有其“室家”因“南仲之功”而为之“欣幸”之语,暗含诗人妻子为叙述者。这里说的是第六章,从语吻上看,第五章更可作如是观。她首先抒发了思夫的忧伤与团聚的喜悦:“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并以秋虫起兴,借自然之物况人事。草虫振翅而鸣,阜螽趋声而跳,此呼彼应,相悦相求,男女春恋、依偎之情诚然如斯。本来是征夫思妇,由于“视点”摇换,却变成了怨妇念夫,巧妙地体现出两种相思,一副情肠,增添了许多意趣。夫妻团聚毕竟是和平生活的一部分,诗人要反映整个和平生活。于是他通过妻子的所见所闻,追叙王师凯旋的情景。那时春光融融,木荣鸟啭,田野里采蘩的妇女,三五成群。这里静谧而美好,和谐而安宁!这全仰仗王师打了胜仗。看!他们回来了,还带来那么多俘虏。因为是“影写”,就无虞不合实际情况。更有妙者,诗人还让妻子反复赞叹威名赫赫的统帅。王夫之对此种匠心理解得很深透,他分析说:
……南仲之功,震于闺阁,室家之欣幸,遥想其然,而征人之意得可知矣。乃以此而称南仲,又影中取影,曲尽人情之极至者也。(《诗译》)
“室家”的欢呼原来是代达“征人之意”。这种“影中取影”的手法,得到了“曲尽人情”的效果。只有视点摇移,“影中取影”才成为可能。
诗三百大多是民间口头创作的产物。尽管它们篇幅不长,便于象书面创作那样从容推敲,也许还经过“采诗之官”的整理加工,但流传至今的三百篇仍残存着口头创作的特征。套语的运用却是一例。
即兴创作必须脱口而出,诗人常常顺手拈来熟记于胸的现成诗句。这些诗句被多次引用就成了套语。它们最初被创造出来,有某种意义,某种情感,某种口吻,某种上下文,也能引起某种反响。他人引用是为了追求自己心目中的效果,一般从套语的思想意义和情感内容着眼,它原来的上下文有时就无暇顾及。这样,可能会产生镶嵌的痕迹,也就是说,套语所叙之事、所绘之景与新创的诗歌环境不相融洽。我们用书面创作的规则去衡量它,自然不会看到它的匠心所在。口头诗歌有着自己的审美标准。利用套语进行口头创作,是一种古今中外普遍存在的文学现象。
《出车》一诗明显引用了套语,第五、六章的套语还给人以镶嵌之感。先看第五章。“喓喓草虫”及以下数句,与《召南·草虫》第一章近似: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这两首诗哪一首是借用的呢?从内在的逻辑结构上看,《草虫》没有镶嵌的痕迹,可以说是《出车》借用了《草虫》。后者说,一个女子离别了丈夫(或未见到情人)很苦闷,见到了丈夫(或情人)就很高兴。了解这一点,诗人借用的目的就显而易见了。他是用来表达同样的感情,而且袭用了原诗句的口吻。这与上述分析相合,也为确定视点提供了一个内证。第六章前四句也出现在《豳风·七月》的第二章里: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这里也有明媚的春天,鸣啭的仓庚,一群群采蘩的女子。再加上其他景物——曲折的小道,柔嫩的桑条,更是一幅色彩鲜明的大地春浓图。最后说“女心伤悲”,也是怕离开这美好甜蜜的生活,与“公子同归”。《出车》引用了其中的四句而稍加变化,无论从内容上还是从感情上来说,都符合该诗情事发展的要求。以上比较的是有相同诗句的两首诗,但也不能排除另外一种可能,即两者都借用了别的诗歌。套语的引用也有与新的上下文水乳交融的例子,如这首诗第四章(“昔我往矣”)的前四句与《采薇》第六章的前四句。在这种情况下,结合上下文两相比较,也可了解更多的背景。闻一多先生说,《诗经》中有些诗的“事”经过了“情”的炮制(《歌与诗》)。套语更是经过众多诗人在不同的环境中以情炮制,因此它的感情色彩十分浓厚。
“诗三百”的景语,有些充作比、兴,有些可说是写景,但有些似在实写,却又与上下文不合。套语分析可以解释这种貌似悖理的现象。《出车》中夏华、冬雪、秋虫、春日等等,当做实写放在时序里看,显得物候不调,但它们背后,却是诗人连续的有条理的思维。推而广之,写景之外的叙事,遇有类似情况,也可用套语分析。这里用得上威廉·詹姆斯论“意识流”的一段话:“意识就它自身来说,并非是截开的一块块碎片。……用诸如‘河’、‘流’之类的比喻来描述它,才算是恰如其分。”——有趣的是,国外有论者认为,第六章前四句的景物描写,就是表现“归来”主旨的“意识流”!(参见王靖献《钟鼓集》)——因镶嵌套语而形成的那些“碎片”式的意象,能够体现诗人内心最深处的意识和感情,这可由上面的分析得以证实。
综而观之,在《出车》短短的六章中,诗人多次摇换视点,大量镶嵌套语,把实写与“影写”、叙事与抒情安排得井然有条,而诗人内心的喜与忧、情感与理智因此也表现得既有次第,又摇曳多姿。
最后,似乎还应补充一句。我们用“视点”、“套语”、“意识流”来欣赏《诗经》,并非想使古人现代化,而是想借此说明,以想象为主要手段的艺术创作,古今中外实有相通之处。我们丰厚的遗产——古典文学中,是否还有不为我们所熟知的“意识”之“流”(泛指艺术构思)呢?不妨多做些探索。一旦发现,即导引到今天的文苑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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