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城墙,我们走在那由城墙上的茸乱的草覆盖着的小道上。这小道由于早晨的凉爽格外显得幽僻了。
当我们走了一段路,突然发现了一匹倒卧着的,有茶黄色的毛的马,它的壮大的身躯,几乎塞住了小道的宽度。
我们惊骇了,这惊骇夹带着无限的颓丧与哀怜……
那茶黄色的马,它横躺着,四脚是硬直的了,而它的肚子鼓涨着,这样,竟使它横卧着的身躯的很多部分都不能触到地面……
三四个人站着看它,漠然地,它像了解了人们用怎样的感情在看它,于是它很倔强地抖动着,全身都很痛苦地抽搐了几下,伸长了颈子,仰起了头,用着无力的眼,不甘心的眼,微湿的眼,看看人们,看看城墙。
城墙上是野草茸乱着,这绿的陷阱啊,我们的倔强的生物,就从那两丈高的上面坠下了。
在马所坠下的地方,几块石头被马蹄踩去了,陈年的乌黑的古城堞上,就露出了一片金黄色的泥土……
牧马者呢?他一定很早就从绿色的边境消逝了,现在他一定在进行着别的工作了——人可以想象到,他是一个士兵,穿着草黄色的裤子,粗布质的白衬衫,早上一起来,他就把他的主人骑的马,放牧在城墙上……
而它现在却从警戒着死亡的不测中坠下了,横卧着,无力地把头颈贴在地上,从裂开着的嘴里,从有着阔大的白牙的嘴里,流出了一些混浊的液质……
这该是一匹将军骑的马……
它的主人也像它一样的骏美……
祖国卫土的战争一开始,它该是和它的主人一样激奋吧。想一想它的高昂的头颅,夹带硝烟的原野风吹动着它的鬃毛,它的嘴裂开着,向高空里汹涌着的白云长啸,那姿态该是何等令人叹赏啊……
而当着敌人带着疯狂的胁迫来临时,它该是最甘愿地背负了这它所生活的民族的神圣的愿望,以欣喜的脚蹄,在山林里,在峰峦间,在尘烟滚滚的长道上,轻快地,奔赴到那涌起烽火的天边去完成斗争的任务吧!
而在浓密得窒息人的炮火里,在喧闹着的子弹声里,在震耳的轰响里,它将更能以自己全部的机智与勇敢,伴随着它的英勇的主人,穿过一百次的危险与恐怖吧……
而如今,它在不幸里倒地了;它跌得如此惨痛,这惨痛由它肉体所感受到的,该远不如由它精神所感受到的深吧?它是完全失去挣扎的力量了,甚至连再在这小道上站立起来也不可能了。
它倒下了,像那些身经百战,永远披着光荣回来的英雄,却被一种难于医治的疾病所苦一样,它是只能以灰暗的眼睛,呆钝地看着环立在它身边的人,而人们对它也毫无援助的力量了。
能有多久呢——它将在这难言的悲愤中结束它的生命?还有它的那伙伴——那每天把它放牧在草地上的士兵呢?他将为它的不幸而谴责自己的疏忽是无疑的了。
还有,那曾经和它共生死,一起呼吸着仇恨与斗争的气息的,由它而使他完成了无数光荣的使命的,那爱它如爱他自己的生命似的主人呢?他将也会由于它的这不测的变故而痛苦,甚至掉下那诚挚的灼热的泪水吗?
这一切都于它有什么用呢?它是痛苦得如此深沉,深沉到没有一个人敢于去承认:它是无望了,它将如此懊丧地死去,它将带着永远不能填补的恨怨死去,就为了它不是死在那浓密的炮火里,不死在喧闹着的子弹声里,不是死在震耳的轰响声里,却死在遥远的,僻静的,古旧的城墙之下,一条空无人迹的阴暗的小道上,而且,更是死在使它难于想起的,脚蹄之一次空虚的践踏所造成的悔恨里啊……
因此,它不是比英雄的史诗似的行动更加值得诗人去讴歌吗?
一九三九年八月十八日桂林
(1991年花山文艺出版社《艾青全集》第5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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