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霓虹灯的彩色的炽热的光焰开始烧着,闪动着,流转着,隐现着,追逐着,跳跃着的时候,两旁行人路的各色各样的“夜店”凑成的大都会的“杂耍剧”也开场了。
趦趄地蠕蠕地走着——不,前推后拥左逼右挤地蛆动着的行人,观众,向着一摊又一摊张望着。
木屐的声响,在澎湃的叫卖的激流中,在Radio的流行曲的洄漩中葬没了。女人的Kimono和脂粉的强烈的色调,跟灯光一样的缭乱激射着。大学生的旧到发亮的黑制服,中国女学生的异国风的浅色旗袍也在色和光的舞踊中穿插。
书摊,衣物摊,旧货摊,玩具摊,卖“烧鸟”的帐篷,没有摊子的卖花女孩——都市生活不可缺的大小需要,“夜市”都可以给你一个满足,并且还替你造出新的需要。
“记忆助进器!记忆助进器!……”一个眼睛发光的小胡子吐沫四溅地宣传着,他的摊子上还挂着一块写着“某某博士某某教授推荐”的布条。
隔几步的一个女摊贩,手里正忙着把旧袜子剪破,洗擦,嘴里喃喃地念着,原来她卖的、实验的是唤做“不用线”的补破袜子的浆糊。
“啪”的一声,卖“庭下驮”(在院子里穿的矮屐)的小贩,以表演的姿势,拼命把他的货品往地上摔打,刚走过的一个穿洋服的女人,吓了一跳,低声骂出“马鹿野郎”来。
在好些人围着的当中,一个卖锯子的汉子使劲的在锯着木板,锯断的木板和木屑已有不少了,带笑的观众似乎倒最注意他的肮脏的额头上和裸露的黑手臂上的黄豆大的臭汗。
夜市的缺口处,给一些“自由职业者”之群填上。
六七个“街头人像画家”(恕我用这样的写实主义的称呼吧!)排班似地站在大百货店的侧边,在兜揽着生意,在面前陈列着的他们的种种色色的招牌——不,他们的艺术作品——似乎都多少带点漫画风味,而他们自己的瘦白多骨的嘴脸,不是配上一把稻草似的头发,就是卸到鼻尖来的过大的黑色眼镜,头上或歪着法国式的破帽,或覆着酱红色的土耳其小帽,以及他们瞧着他们所抓到的模特儿兼顾客而即席运笔时的富有灵感的目光和手势——这一切更构成一幅绝好的活的讽刺画。讽刺的不是他们自己,而他们自己是讽刺着的。
与他们为邻的是几摊相士,文质彬彬的文士风的带有黑外褂的和服摊桌上的点着八卦点着蜡烛的纸灯笼,给这个现代都会之夜刻上一个时代错误的标记,但是凝神伸掌给一个长身玉立的老相士执着的偏巧是一个穿大学制服的青年呢。这个标记似乎更饶意味。
一个拿剩下来的一条腿站着的木乃伊似的叫化子,一个覆着铜鼓帽,看不见眼鼻的坐着两轮车的乞丐中的资本家,和在他前头跪着,颈项挂着一个钱篮的一条黄狗——这出都市的“新耍戏”中虽不重要而必不可少的角色——也已出场了。到了这一角来,行人们的脚都停一下,但是他们注目看的不是乞钱的人,而是乞钱的狗。这几个最下层的“自由职业者”恰插在街头艺术家和街头玄学家的中间,或者也有人因此会忽生奇想,以为这里也象征着他们彼此的运命的联系吧?
霓虹灯的焰越烧得炽热了,行人观众蠢动得越迟缓了,那正是街头的剧场“满员”的时刻了,剧中的名角们呵,在饿倒以前,多卖一点儿气力吧!
明天还有夜市;但是明天——谁知道明天呢!
(1940年重庆大时代书局《樱花和梅雨》)
赏析这是一篇街头速写式的小品。对于夜市我们并不陌生。然而,这里写的不是中国的,而是日本的新宿夜市。那遍地的木屐声,那Radio(无线电广播)的吵闹声,那Kimono(和服)的令人眼花缭乱,都是迥然不同于中国的日本的特有风光。由此也足以显示出作品的异域色彩。
作品的确写出了夜市的热闹。这里有群像的描写,也有特写镜头;描绘了一般的商品叫卖,也描绘了“街头艺术家”的风貌;描写了一般的人,也为“丐帮”录了相。作者用传神的笔,东一描,西一画,将一个沸沸扬扬、令人眼花缭乱的夜市,秩序井然地展现在我们面前,使我们如临其境,如闻其声。可见作家的深厚的艺术功底。
然而,这篇作品的成功主要还不在这里,而在它写出了夜市的令人深思、使人困惑的特点。作品中写了夜市的繁华和热闹:霓虹灯、“记忆助进器”是现代科学的结晶,而相士和八卦则是周文王时代的文明(按:或许是伏羲氏时代呢。不知那是先天八卦还是后天八卦)。在人流中,有上流社会的艳女,也有“木乃伊似的叫化子”,还有穿着现代制服的大学生去看相和算卦,艺术家、玄学家和“乞钱的狗”杂居一市,比肩为邻。这种极端的矛盾现象却和谐地同处于夜市之中,互不排斥、互不相害地装点着人类现代社会的生活。夜市,现代科学和古代文明在这里同时曝光,上流社会和下流社会在这里一齐亮相。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的人类社会相,好像被一个万能的摄影家浓缩在这个夜市上来了。这是摩天大楼的自选商场里决不会有的光彩。作者敏锐地发现了夜市的这种特点,并活灵活现地写出了这种特点。这是什么特点呢?是“时代错误的标记”?是“绝好的活的讽刺画”?是“彼此的命运的联系”的象征?想想,真也是“更饶意味”的。然而,这“意味”着什么呢?难说清,作者也似乎说不清。
正因为这“说不清”,再加上那个未可知的“明天”,作品才有了咀嚼不尽的余味。作者没有停留在描写夜市的热闹上,而是将读者的思维活动引向了对热闹的底层的观照。这就是读完这篇作品之后,总感到它沉甸甸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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