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失求诸野”》原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旧京澡堂业、修脚业祖师爷调查记



拙著《中国行业神崇拜》是一本考察民间三百六十行的信仰,即行业神崇拜的书(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90年6月出版)。写这本书的时候,我常常发牢骚:“这群神真是难侍候!”意思是说写这本书有点不易(其实写书大抵都不易)。不易在哪?我在书的《后记》中说了感受最深的一点:“写这部书的最大困难是资料难找。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后世的典籍便不大愿意记鬼神事;‘三百六十行’大都是下层人民,他们的生活和信仰便极少在封建史家的笔下得到反映。‘礼失求诸野’,关于行业神崇拜的材料,就只好到杂书中去寻找,只好从字缝里去挖掘,只好向谙熟掌故的故老去询问。”在这里,我举一个例子,谈谈我是怎样问故老、翻杂书的。这个例子就是对旧京澡堂业、修脚业所奉祖师爷的考察过程。

澡堂业和修脚业是两个联系极为密切、又互相区别的行业。若从工人来讲,修脚工和澡堂工是两个行当,若从业务联系上说,修脚一行往往附属于澡堂业。北京最早的澡堂据传是一位修脚工开设的,即反映出澡堂业和修脚业原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行业。在旧时代,澡堂工和修脚工的社会地位极低,皆属于“下九流”。所谓“下九流”,即“一流高台二流吹,三流马戏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九娼妓”。此外,还有别的说法。“池子”、“搓背”是澡堂工,“修”即修脚工。

澡堂业和修脚业供的祖师爷是谁?供神的具体情况又如何?这在史书中是绝对查不到的,在鄙视“下九流”的封建文人笔下也是难以找到答案的。我对这个问题的解决,主要是靠采访澡堂业、修脚业行中人和查阅民国年间的学者著述及新闻报道。

最初,我在汤用彬等编著、1935年出版的《旧都文物略》中找到这样一条材料:“澡堂,在距今二百年前,一修脚匠创始营业。……澡堂公会,在后门桥‘西盛堂’之后院,所祀之神为智公禅师。每年三月,同行皆往公祭一次,藉议行规。……因澡堂最初为修脚人所创,所用刀具类,皆仿效僧用之月牙铲,故祀智公为祖师,其理义殊不可解。”由此我知道了北京澡堂业所奉的祖师爷为智公禅师,并知道了祀所、祭祀时间等情况。但这条材料过于单薄,且是“孤证”。于是我又奋力寻觅,终于在踏破铁鞋之后找到了另一条材料,即1940年12月5日《实报》上的《二百多年前北京第一家澡堂》一文,该文附题为《祖师是智公老祖》,内容与《旧都文物略》所载相似。文云:“从现在起,往回数上二百多年的时候,北京第一次出现一家澡堂子。这是一个修脚匠创始的,后来因为日渐兴旺,便引起今日的盛况。澡堂业的祖师是智公老祖,有庙,在北京的是后门桥西盛堂后院,以前阴历三月该行人都到这里去祭祀。”这条材料可以和上一条互相补充,由此可以知道智公禅师又习称智公老祖,西盛堂后院的澡堂公会即智公庙。

应该说,上述这两条材料提供的情况是非常宝贵的,但同时又是非常不够的。因为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智公禅师究为何人,何以奉其为祖师——不清楚;尽管《旧都文物略》也提到一点线索,即奉智公为祖师是因修脚匠所用刀具仿自僧人之月牙铲,但仅仅据此,其理义仍不可解。

怎么办呢?我试图利用行业神崇拜的某些特点试解上述两条材料。行业神崇拜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从业者常从通俗小说中选取某对象作为本行业的祖师;二是将所选对象的某些事迹与本行业的某种特点附会在一起,作为奉其为祖师的根据。根据这两个特点,我推测道:智公禅师很可能就是《水浒传》中的鲁智深。因为二者的名字中皆有“智”字,又皆为僧人,皆用月牙铲;而且,从《水浒》中选取人物作为行业祖师也是有他例的,如盗贼奉宋江为祖师,窃贼奉时迁为祖师。这个推测是否正确呢?我不敢肯定,总是感到有点“心虚”。

为了得到正确的、确凿的结论,我决定去“采风”,去找澡堂业的老师傅打听。在我自幼居住的一条胡同——西堂子胡同(左宗棠、梁启超都曾在此居住过)的西口,有一家很有名气的澡堂——清华池。1988年4月15日下午,我在这里采访了七十三岁的老修脚工于庆章师傅。于师傅头发花白,面容和善,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我们的谈话是在澡堂过厅的一条长椅上进行的,四周人来人往,声音嘈杂,我们得大声说话。说来也巧,于师傅竟是个颇为留心本行业历史掌故的人,我提的问题,他大都能回答。下面就是我们谈话的记录(根据采访笔记整理)。

问:据说澡堂业供的祖师爷叫智公禅师,他是什么人?

答:供智公的不只是澡堂,修脚的也供。智公也写为治公,其实是志公、宝志。

问:这么说,智公的写法不对了。志公是何人?

答:志公是六朝人,本名宝志,是个邋遢和尚,平时光脚,剪刀、拂子、铜镜、镊属随身带。他的事在《南史》里有。志公的像手脚指甲很长,穿和尚衣服。

问:为什么供这个和尚为祖师呢?

答:修脚的供他,因传说他曾给释迦或达摩用方便铲(也叫方扁铲、片刀)铲掉过长指甲。释迦在菩提树下一坐六年不动,指甲长,达摩面壁九年而化指甲也长。于是修脚工具里才有了方便铲。过去修脚工具里别的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方便铲。和尚用的也叫方便铲。也有人说,志公是给文王修过脚的修脚匠。

问:您能画个方便铲吗?

答:可以。(注:于师傅画了一个方便铲,其形状如同鲁智深用的禅杖。后来,我在菜市口浴池的修脚部见到这种方便铲,其形状与于师傅画的基本相同,我专门拍了照片。)

问:那么,澡堂子为什么供志公呢?

答:因为澡堂是随佛教传入中国的,最初的寺院都有浴堂,所以供志公和尚。可以看看《洛阳伽蓝记》。

问:您能谈谈祭祀志公的情况吗?您参加过祭祀活动吗?

答:地安门有澡堂,后院供志公牌位和修脚工具,每年3月祭祀,这是听我表兄说的。我没有参加过。我表兄在那里参加过,他也是修脚工。

我十分感谢于师傅提供情况的热情,更惊叹他对本行业掌故传说的熟悉,特别是惊叹他提到《南史》和《洛阳伽蓝记》,这表明他是一位具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修脚工。为了略表对他的感谢,我专程到书目文献出版社买了一本《旧都文物略》送给他,并告诉他上边有一段关于澡堂业奉智公禅师为祖师的记载,他非常高兴。此为后话。

于师傅提供的重要情况推翻了我原来的猜测,使我开始重新认识问题。将于师傅提供的情况与《旧都文物略》和《实报》上的资料相对照,可以看出,于师傅提供的情况不仅可以印证前者,而且比前者更加丰富,使我知道了很多新情况、新线索。即使是已知的情况,也更加真切,例如祭祀时间和地点、祭品、牌位等情况,虽然《旧都文物略》和《实报》上已有一些记载,但于师傅提供的有关情况出自他的亲戚——一位亲身与祭者之口,因而显得更加真切。

从清华园浴池归来后,我马上找到《南史》,在《南史》的《隐逸传》里,找到了宝志传。其中说:“时有沙门释宝志者,不知何许人,……齐宋之交,稍显灵迹,被发徒跣,语默不伦。或被锦袍,饮啖同于凡俗,恒以铜镜剪刀镊属挂杖负之而趍。……虽剃须发而常冠帽,下裙纳袍,故俗呼为志公。”所云“恒以铜镜剪刀镊属挂杖负之而趍”,与修脚工具中有剪刀镊属之类相合,这大概就是他被修脚业奉为祖师的原因。志公传说将志公修脚的对象说成是佛教人物释迦或达摩,显然与志公本人是僧人有关;而说给达摩修脚,又当与达摩也是六朝人有关。

澡堂业所以奉志公为祖师,有关材料提供了两种说法。据《旧都文物略》和《实报》载,是因为北京澡堂业为修脚匠所创,修脚匠奉志公为祖师,所以澡堂业也奉志公为祖师。据于师傅所说,澡堂业所以奉志公为祖师,则与澡堂起自寺院有关。关于寺院与澡堂的关系,我查阅了《洛阳伽蓝记》,内有这样一段记载:“宝光寺,在西阳门外御道北。有三层浮图一所,以石为基,形制甚古,画工雕刻。隐士赵逸见而叹曰:‘晋朝石塔寺,今为宝光寺也。’人问其故,逸曰:‘晋朝三十二寺尽皆湮灭,唯此寺独存。’指园中一处,曰:‘此是浴堂。前五步,应有一井。’众僧掘之,果得屋及井焉。”浴堂即澡堂。这段记载反映出澡堂的出现确与佛教寺院有密切关系。以上二说皆有道理,可互相补充,故我于书中并录之。

关于志公给文王修脚的传说,于师傅所谈不多,但他提示我可以查查有关修脚技术的书,上面似有人谈到过。于是我专程跑到北京图书馆查阅,终于在一本北京第二服务局编的《常见脚病修治技术》中查到了一段颇有价值的记述:“相传商末周文王患趾甲病,行动艰难,有一个叫治公的人用方便铲给修治好了。这项技术从此流传开了。后人为纪念治公,给他修建了庙宇(北京广安门外曾有治公庙),传授徒弟时要送一把方便铲。”由此我不但进一步了解了志公(治公)给文王修脚的传说,还知道了北京曾建有治公庙。志公(治公)给文王修脚的传说,当是由六朝志公的事迹和传说讹传和演变而来的。

至此,关于旧京澡堂业、修脚业供奉祖师的情况就大体上弄清楚了。于是,我将所掌握的材料和自己的分析加以整理,写出了《中国行业神崇拜》一书的有关章节。

本文开头谈到“礼失求诸野”,我对旧京澡堂业、修脚业祖师爷的调查就是一次这样的实践。实践的结果,我在“野”中求到了所需要的东西。

1991年2月

(1991年12月北京出版社《不今不古集》)





赏析《汉书·艺文志》:“仲尼有言,礼失而求诸野。”唐·颜师古《注》说:“言都邑失礼,则于外野求之,亦将有获。”隋·王通《文中子·魏相篇》谓:“吾问礼于关生,见负樵者几焉;正乐于霍生,见持竿者几焉。吾将退而求诸野矣。”便是根据个人“问礼”、“正乐”于儒者未得要领,反于樵夫、渔者得之的实践,而发挥孔子“礼失而求诸野”这句至理名言的著名故事。千古以来,“礼失而求诸野”(或省“而”字,作“礼失求诸野”)这句话,往往被引申为不专重典册而移眼光于民间,向有实际经验的所谓“凡夫俗子”求教问学之代称。由于这句话揭示了认识客观世界的正确途径,故世代相传,被奉为典谟。赖此认识,刍荛之议因而不废,野史裨说于是得传。

李乔《礼失求诸野——旧京澡堂业、修脚业祖师爷调查记》,同样也是通过个人问学求知的经历,来阐释孔子的至理名言。因而以孔子的话为篇题,既醒目惊人,又要言不繁,具画龙点睛之效。别以副题标出文中内容——旧京澡堂业、修脚业祖师爷调查记,则可免只用篇题的空洞之弊。文章题目字数虽多,但一属抽象,一属具体,一主,一次,结构甚工,自然引人。是为该篇之第一佳处。

全篇采取叙事文中顺叙法的常规,依缘起(为什么要调查该业祖师爷)、初获两条资料、再访老修脚工、重新认识、结尾的自然顺序,挨次写来。由于写的是对一项客观事物认识——深入——再认识的不可逆的过程,故用顺叙法最为切实妥帖,显得层次清晰,真实自然。表面看,似乎信笔所之,如话家常,其实无关宏旨的通过什么线索查到两条文献资料,经过什么手续得以访问到老修脚工之类的具体情节早已裁汰,只是紧扣“礼失求诸野”的主题来行文布局,故有干净、简洁之效,不啰嗦,不辞费。这实在是写短文的一项秘诀。是为该篇的又一佳处。

作者对中国行业神崇拜,倾数年心血加以探究,写出洋洋38万字的专著。此为其谈心得体会。依时下自吹犹恐不及的歪风,板起面孔,故作老成,大概不会坦白自己“利用行业神崇拜的某些特点试解”所获两条文献资料所致之误谬。但文中却如实写出,其诚恳实属难得。惟其诚恳老实,故令人闻而可信,读之兴感。而这在其探究该问题的全过程中,可称由查典册而“求诸野”的关键。脱离这一关键,则“转求”便会成为无来由。如实写出,自然逗起波澜,使平铺直叙变得摇曳多姿。文章的生命是实在,此为又一例证。是为该篇的另一佳处。

当然,该篇亦非无懈可击。本“尽量将可有可无的字句和段落省去”之标准衡之,赠书以谢于师傅的“后话”,似可省去。而最后一段,虽属点题,其实无之亦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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