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黄昏,我一直是心怀感恩的。
深秋的落叶纷纷摇曳,弥漫着成熟后的安坦和怀念。黄昏的温意透过零乱的树叶斑斑驳驳洒落肩头,飘荡着久远的记忆和感怀。这样的时日有若回归般的梦想令人感动,总难忘却。
黄昏中总能想起你灿然的微笑,如同你离去时那张半明半暗的面孔,在夕阳中,无言地诉说着生命无期。
而今,当我在这里独坐时,昏色正浓。而你,已是在遥远的地方日夜兼程了,永不知疲倦。也不知你去的地方,是不是也有这样的黄昏?
偶有一绿衣女孩在远处的站牌下等车,嘴里含着鼓鼓的话梅。久违的心绪沸沸扬扬随着绿衣女孩上了公共汽车,那窗口一闪而逝的年轻面颊便在这深深的秋意中浓浓地灿烂,开放出狡黠的青春。
一个中年女人娉婷而过,长裙款款飘摇,坠满了成熟后的风韵,令年轻女孩频频回眸。这样的美丽,会印入女孩的中年,不再怕青春的遗落,而依旧神采飞扬。
仍有未枯的绿草耀眼地争辉,仍有残叶怡然飘落,片片讲述着生命的无涯,静静地走过最后旅途……
每一点,每一滴,无不影响着我们的生命与情感,一片落叶,一丝清风。
黄昏的沙滩黄昏的海岸线,已褪去十八岁时初见大海的那片湿襟。那时与两个未见过海的男孩一道,辗转来到海边。当我从遥远的暮色中一步一步走近大海时,海潮漫漫没过我的双眸,双眼突然潮湿起来。我深深地蹲了下去,双手插在金黄色的沙丘中,任泪水恣意。
当哗哗海浪再次浸湿我的双脚,我突然醒悟:我是来赴一个约会,一个前世许下的诺言,而这个梦中无数次的心址就在眼底,我不过,是来兑现。没有寻寻觅觅的伤感与歇斯底里的狂喜,有的,只是如期而归的平静和欣慰。
那一次的海边漫游,未能发生男孩子们所期望的浪漫爱情。那时的情爱,早已随了海里的渔船,飘泊远去。
连续几个黄昏,一直是独自在海边游荡,怀念远方和没有什么经历的过去。那几日的海边沙滩上,留下了无数双斑斓的脚印——那是一个少女重要的人生一页。
直到现在,我对那个强说愁的年纪依然不悔。那个如同简单的直线流逝的青春一站,已经永远退去了,只有年轻的黑发仍在远处招摇。
青春作伴,总是每个人的必然,悠悠荡去的,也是曾经开放的花,美丽非凡而又短暂瞬息,而铭心刻骨的,是你,也是我。
就如同手上这枚婚戒,不需要做任何承诺,海誓山盟的,只是天上飘渺的云朵。而当一个人千里迢迢在茫茫人海中向你走来,心怀着一颗深爱的心,真挚地向你敞开,来换取你真真的同心,你会觉得,你多少年来冀盼的梦归,终于如期。
当你面对我的这一刻,那枚有价的婚戒已化为无价的情感。有一道美丽的弧光在心海闪过时,世界在我眼中远去了。我想我已明白:什么是真爱。
上帝作证。
生命流程漫漫又汲汲,曾经怎样地灿烂过,也就附依着怎样的黯然和孤寂。这喧闹而后的独处,便有若陈陈往昔和绵绵无望的远方,而此时此刻,该是怎样的心怀才能应了这黄昏的秋语?
生命如期而至,是上帝的恩典,亦是一份喜悦,是一枚运星。我们在天地间行走时,我们只是在走,兼并着寂寞和孤独。上帝不是主宰,他只是个安份尽职的守门人,他赐给我们相同的身心和智慧,相同的旅程和相同的归处,他让我们自己选择生命的方式,最后他守在那里,等待我们回家。
他说:不要在乎死,也不要计较生,生与死只是一瞬间的灵魂,只有超乎生死之外的无限,才是永恒。
他不论谁成谁败,他只是证人。
所以当你在暮色里离我远去的时候,我只是站在这里,默默地向你挥手——一切尽在生命之中。真正属于我们的,挥也挥不去,而远离你和我的,犹如远天的风云,早已无影无踪。
人生一世,无论是万家灯火还是独坐黄昏,都如自然流水,从来的地方来,到去的地方去。孤独与喧嚣,没有什么原则与准绳,我们不必过分看重它,云在青天外,水在水瓶中——禅的悟道已告知我们怎样看待生命。有了对生命的真悟,我们便会宽容,不会计较大川亦或是小流,因为百川归海,万物归一。
无论幸福,无论苦难,你如期地接纳,便是享有真真的生命了。那么我们什么也不要回避,什么也不要拒绝,让一切都如期。还记得我们曾经听过的一首歌么?那是一首英文歌曲,题目是:答案在风中飘荡。
多少年后我们打开尘封已久的记忆,早已是满满的生命之舟,面对满头的银发,没有再回头,唯有眼前的风景,依然美丽异常。
回到我们心中的,是一个最初的灵魂,在天地间游历了一番之后,再度返回我们心中。
当今日的黄昏有若梵·高笔下浓重的生命和深刻的苦难的时候,生命在我眼中已是另一种意义了。
遗憾的是我不能描绘出这样撼人的景致即使不用画笔,每每这时我的笔艰涩如同难产的孕妇,令我痛苦不堪。而那跃跃跳动的生命却令我心悸,我只能告诉你,缘起缘灭的,永远都是真心。
而现在你那里的黄昏,你经过的一个又一个驿站,是不是多少年前我们生命中的密码,你我都不能破译?
我不必去惦念属于你的黄昏。属于每个人的那份真,都在心底里。生命中最强烈的,乃是最美丽和最痛苦的,也是最最孤寂的。
现在希望得到一切,都为时尚早,我们所期待的,是生命的大真谛。对于我,最好的时候是拉上我的雪白的落地窗帘,仿如舞台上的大幕布般徐徐合上。所不同的,我只是在黄昏,拉上它。
每每这时,就会有一个久远的梦境如期来到面前,有一小块光斑在墙上跳跃,仿佛一个海誓山盟的热恋,每日每日如期而归。那透过窗帘的昏色渗出温馨的情感,使人泪湿,不再有漠漠红尘中的任何凡心,有的只是感动和超升,任手下的黑白琴键交替起落,任琴声如诉。
然后我静静地独坐西窗前,等待你归来。
1990年秋北京
(1991年《上海文学》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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