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在清涧东门外开了一个军人大会,十七日在绥德城外开了一个干部大会,在思想上,行装上,都有了敌后行军的准备。
二十一日,部队陆续到了黄河边上,有的连夜过了河。我们却在螅蜊峪宿营。螅蜊峪是黄河西岸的一个渡口,也是一个镇市。沿河岸有两百家人家。还不到黄河边上,远远地就看见北边两张山的峭壁之间,露出一片迷蒙开豁的水涯,这就是历代诗人最爱歌颂的黄河,这就是中国共产党的音乐家冼星海同志在《黄河大合唱》里谱出了他的雄奇的澎湃之声的黄河。
第一天黎明,从螅蜊峪看黄河,在万道灿烂的阳光之下,黄河里面的无数冰雪的团块射出明亮的反光。这些冰雪的大块,浮泛在黄浊的水浪里,迅急地奔流。他们互相冲击着,发出察察的声音。从螅蜊峪看黄河,河水由东折向南边流,拐一个大弯,又向东流,这个大弯好象是一弯巨大的新月,螅镇是在新月的背上。
等待渡河的时候,我到镇上去找开水喝,和老百姓聊天。他们说,原先这里的房子要多些。一九三九年和一九四○年,日本鬼子几次打到了河东,在东岸的山上架起大炮,轰击这一边,毁了这里好多的民房。老百姓指出,挨近河滩,还剩几列石头墙脚的地方,原是一条街,全被鬼子用炮轰完了。依靠八路军英勇的守卫,鬼子从来没有渡过河来。我们和鬼子只隔一条水,但是陕甘宁边区始终是一块干净的土地,从来没有被日寇践踏。今天正在渡河东去的王震将军的部队里,就有好多保卫黄河的英雄。
我们挨次下了船。渡船首尾一样宽,不像南方船只的轻巧。每船水手十一人,十个人分站在两边,摇两支大桨。一个人掌舵。船一解缆,水手使劲地荡桨,大声地呼唤。那是一种粗犷的吼声,声音那末大,竟至超越了风声和波浪冲激船头的声音。到了中流,船在奔腾的波涛里,不停地起落,并且一直往下流。水手们使尽力量地摇桨,使尽一切力量地呼叫。这是人和自然斗争的雄伟的场面。河风吹着,我们穿着大衣,还冷得发颤,水手们只穿着单衣,脸上的汗竟像雨点一样地滴落。
到了河东的沙滩上,王首道同志站在那里遥望着河西,有一刻钟之久,不肯走开。我们已经离开抚育我们多年的党中央的所在地——陕甘宁边区了。大家都怀着依恋之情地遥望着河西。王震同志还没有过来。他正在西岸指挥队伍,分拨船只。他要等着亲眼看见最后一个人都平安地渡过了汹涌的黄河,自己才过来。
我们沿着黄河走了十里路,才转入东边的山路。在河边看见的第一间房子的砖墙上,写着“时刻准备反‘扫荡’,坚决保卫抗日民主根据地。”我记起了早晨在螅蜊峪看见有一板墙上写着:“展开赵占魁运动,发展手工业。”隔一条黄河,一边是生产运动,一边是对敌斗争。
在河边上,我们碰见了两个农民。他们都穿着蓝布棉衣和白布棉裤,头上挽着干净的白洁的毛巾。其中一位提着一个大型手榴弹,另外一位腰间插着一支土造的手枪。这是民兵。提着大手榴弹的那个年轻小伙子,仔细打量了我们的制服和武器,于是小声地对那一位佩手枪的同伴说:“咱们的人。”我们要他们带路,他们十分高兴地走在我们的前面,并且告诉我们,这里是临南县的地方。这里的民兵都会使用地雷,每一个村庄的大路和小路都挖了雷坑。敌人一出来,地雷就埋好。我们经过的村庄,果然到处有雷坑。民兵送了我们十来里,我们怕走得远了,耽误了他们自己的事情,请他们回去。但不料他们回去以后,我们经过一个小村庄,碰到了一点麻烦。
我们经过一个名叫马塔的山村,突然被一群孩子包围了。他们手执红缨枪,不让我们走,索看路条。我们说:“咱们是八路军,从河西来的,没有带路条。”一个为首的孩子说:“你们是八路军,咱们欢迎,可是八路军也得有路条。”我们又告诉他:“你们的民兵哥儿还送了我们一程,刚走。”他说:“咱不管,只要路条看一看。”我们被阻拦着,幸亏村里出来一个人,头挽白毛巾,棉衣底下胀得鼓鼓的,一定是藏着武器。他问什么事,知道我们是从河西来的八路军以后,他叫孩子们赶快让开路,让我们前进。
一路上,我们赞赏着村民组织的严密,有着这样的人民组织的地方,敌人是不容易逞凶的。
我们走了五十五里路,到了临南县府所在地刘家会。县政府把镇上最好的房子腾出来,让给我们住。晚上,睡在炕上,我们谈起了今天在黄河岸上发生的一件事情。
张米贵是一大队的一个战士。他是山西临南的一个贫民,参加八路军已经有七年。住在临南的他的母亲张老婆,今年六十一岁了。三天以前,她知道儿子要从陕甘宁边区过河,经过自己的家门,上前方去打日寇。她拄着一根拐杖,来到螅蜊峪对岸的黄河边上,等了三天。她不知儿子会从哪里过河来,但是她相信一定能够看见他,今天她真看见儿子了。她没有要他不到前方去,没有要他回家去,只是流眼泪,说不出话来。张米贵抱着枪伴着她坐了一会,要她好好地保重,并且说,自己会很快地回家。那时他要带了枪回来,打兔子她吃。他不敢多看母亲的流泪的眼睛,因为害怕自己会难过。最后,他站起来说:“打日本鬼子,打那些害民的反动派,是大事。妈,你回去吧。”于是,他赶快走开,怕她看见自己的眼睛。
就是这样,他别了母亲,赶上队伍,把一切经过报告了班长。从家门经过,他没有回家。
(1948年光华书店《南下记》)
赏析文无定法,随物赋形,大巧若拙,这些都是说文章一事,贵在自然天成。巧为之饰,人工斧凿,反致失真。这是一种艺术境界。《黄河》一篇,庶几近之:平实、朴素,一如它所描述的西北的黄河和黄河两岸人民的风貌。
本文内容记作者在抗日战争时期,东渡黄河沿途所见。从结构上看,是以行踪为经,以所见为纬,经纬交织,形成文章主体。这是文章的大框架。记所见人、事、物,也是仅及作者视线之内,而很少旁及其它,似乎是见到什么记什么,并非刻意为文。它给予我们的就是这样一种自然而浑朴的形貌。开头平平入笔,记时间,记缘由,记所见黄河,记同老百姓聊天,记路遇民兵,记要路条的孩子,记晚上聊天,记聊天中提到的在黄河岸边等看儿子的母亲,平平常常,没有什么惊天动地之举,也没有特别渲染铺排的场面,一如生活本身,平凡而又琐细。
但是,在这平凡、琐细的生活里却无处不在地活跃着西北农民永不屈服、坚毅勇敢的身影,跳动着在党的教育下已经觉醒了的保卫家园、保卫新生活的炽热的心,表现着一种同仇敌忾、誓死战斗的坚定的信念。
为了强调西北人民这种深埋在平凡生活中的觉醒、抗争、奋斗的精神和意志,作者似在有意与无意之间选择了一个象征:黄河。文中所记确确实实都发生在黄河岸边(西岸和东岸),这是写实,说作者“无意”刻意为文,指此;然而,作者又的确几处写到黄河,并且是在不同的意义上加以描述的,这又是“有意”取譬。浑朴之中有匠心,精心构思而又不露痕迹,正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文中四处写到黄河,而笔致错落。第一处远望峭壁之间的黄河是“一片迷蒙开豁的水涯”,特别提出“这就是历代诗人最爱歌颂的黄河,这就是中国共产党的音乐家冼星海同志在《黄河大合唱》里谱出了他的雄奇的澎湃之声的黄河”。强调的是历史和现实的交汇,渊源流长的文化传统以及这种文化传统的更新。第二处是“从螅蜊峪看黄河”,这是近观:“在万道灿烂的阳光之下,黄河里面的无数冰雪的团块射出明亮的闪光。这些冰雪的大块,浮泛在黄浊的水浪里,迅急地奔流。”强调的是黄河本身的奇伟。第三处写黄河,换了一个角度,置身于黄河波涛之上,展望的是“人和自然斗争的雄伟的场面”,强调的是渡河的惊险和壮美。第四处写黄河,黄河被淡化为一个背景,画面中心是饱经沧桑的母亲,她依杖伫立于河东岸,连续3天,等候同从河西岸渡河来的八路军的儿子见面。深沉的母爱,彻骨的思念,对未来执着的嘱望,承受苦难的非凡的毅力,都在“只是流眼泪,说不出话来”这一句描写之中了。这个青铜雕像一样的母亲的形象,升华了前面关于黄河以及黄河两岸人民的所有描述,并虚化为一个整体象征:黄河——人民;人民——黄河。奔腾不息、澎湃雄奇的黄河,同朴厚、刚毅、勇敢而富于奉献精神的人民融成了中华民族不屈的灵魂。
黄河永在,人民永生,中华民族是不可战胜的。这就是作家要告诉给读者的平凡而又深刻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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