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回写信去,总问几时来上海,觉得有许多的话要向你细谈。你来了,一遇于菜馆,再见于郑家,三是你来我家,四呢,便是送你到车站了。什么也没有谈,更说不到“细”,有如不相识的朋友,至多也只是“颠头朋友”那样子,偶然碰见,说些今天到来明天动身的话以外,就只余默默地了。也颇自为提示,正是满足愿望的机会,不要轻易放过。这自然要赶快开个谈论的端,然后蔓延不断地讲下去才对。然而什么是端呢?我起始觉得我所怀的愿望是空空的,有如灯笼壳子,我起始懊悔平时没有查问自己,究竟要向你细谈些什么。端既没有,短短的时光又如影子那样移去无痕,于是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
过几天后追想,我所以怀此愿望,以及未得满足而感失望,乃因前此晤谈曾经得到愉悦之故。所谓愿望,实在并不是有这样那样的话非谈不可,只是希冀再能够得到从前那样的愉悦。晤谈的愉悦从那里发生的呢!不在所谈的材料深微或伟大,不在究极到底而得到结论(这些固然也会发生愉悦,但不是我意所存),乃在抒发的随意,如闲云之自在,印证的密合,如呼吸之相通。如你所说的:
……促膝谈心,随兴趣之所至。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时而论书,时而评画;时而纵谈时局,品鉴人伦,时而剖析玄理,密诉衷曲……
可谓随意之极致了。不比议事开会,即使没法解决,也总要勉强作个结论;又不比登台演说,虽明知牵强附会,也总要勉强把它排成章节。能说多少,要说多少,以及愿意怎样说,完全在自己的手里,丝毫不受外面的牵掣。这当儿,名誉的心是没有的,利益的心是没有的,顾忌欺诳等心也都没有,只为着表出内心而说话,说其所不得不说。在这样的进程中随伴地感着一种愉悦,其味甘而永,同于艺术家制作艺术品时所感到的。至于对谈的人,定是无所不了解,无所不领会,真可说彼此“如见其肺肝然”的。一个说了这一面,又一个推阐到那一面,一个说如此如此,又一个从反面证明决不如彼如彼,这见得心与心正共鸣,合为妙响,是何等的愉悦!就是一个说如此,又一个说不然,一个说我意云尔,又一个说殊觉未必,因为没有名誉利益等等的心在里头作祟,所以羞愤之情是不会起的,驳诘到妙处,只觉得共同寻到胜地的样子,愉悦也是共同的。
这样的境界是可以偶值而不可以特辟的。如其写个便条,说“月之某日,敬请驾临某地晤谈,各随兴趣之所至,务以感受愉悦为归。”到那时候,也许因种种机缘的不凑合,终于没有什么可说,兴味索然的。就如我希望你来上海,虽然不曾用便条相约,却颇怀着写便条的心理。而结果如何?不是什么也没有谈,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吗!或在途中,或在斗室,或在将别以前的旅舍,或在久别初逢的码头,各无存心,随意倾吐,不觉枝蔓,实已繁多。忽焉念起:这不已沉入了晤谈的深永的境界里了吗?于是一缕愉悦的心情同时涌起,其滋味如初泡的碧螺春,回味适才所说,一一隽永可喜,这尤其与茶味的比喻相类。但是,逢到这种愉悦初非意料的。那一年的岁尽日,与你同在杭州,晚间起初觉得无聊,后来不记谈到了什么,兴趣好起来了,彼此都不肯就此休歇,电灯息了,点起白蜡烛来,离开了憩坐室来到卧室里,上床躺着还是谈说,两床中间是一张双抽屉的桌子,桌子上是两枝白蜡烛。后来你看时计,你说一首小诗作成了,念给我听,是
除夜的两枝摇摇的白烛光里,
我眼睁睁瞅着
一九二一年轻轻地踅过去了。
你每次来上海总是慌忙的。颧颊的部分往往泛着桃花色;行步急遽,仿佛有无量的事务在前头;而遗失东西尤为常事,如去年之去,墨水笔同小刀都留在我的桌上。其实岂止来上海时,就是在学校里,课前的预备,我见你全神贯注,表现于外表的情态是十分紧张;及到下课,对于讲解的回省,答问的重温,又常常红涨着脸。你欢喜用“旅路”这类的词儿,我想借用周作人先生称玉诺的“永远的旅人的颜色”一语来形容你慌忙的神气,可谓巧合。我又想,可惜没有到过你的家里,看你辞别了旅路而家居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慌忙的。但我想起“人生的旅路”的话时,就觉得无须探看,“永远的旅人的颜色”大概总是“永远的”了。
你的慌忙,我以为该有一部分的原因在你的认真。说一句话,不是徒然说话,要掏出真心来说;看一个人,不是徒然访问,要带着好意同去;推而至于讲解要学者领悟,答问要针锋相对:总之,不论一言一动,既要自己感受喜悦,又要别人同沾美利。(你从来没有说起这些,自然是我的揣度,但我相信“虽不中不远矣”。)这样,就什么都不让随便滑过,什么都得认真。认真得利害,自然见得时间之暂忽。如何教你不要慌忙呢!
看了你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一文的人,见你什么都要去赏鉴赏鉴,什么都要去尝尝味儿,或许要以为你是一个工于玩世的人。这就错了!玩世是以物待物,高兴玩这件就玩这件,不高兴则丢在一旁,态度是冷酷的。而你的情形岂是这样呢!你并非玩世,是认真处世。认真处世是以有情待物,彼此接触,就交付以全生命,态度是热烈的。要讲到“生活的艺术”,我想只有认真处世的才配;“玩世不恭”,光棍而已,艺术家云乎哉!——这几句就作你那篇文字的“书后”,你以为用得着么?
这回你动身,我看你无改慌忙的故态。旅馆的小房间里,送行客随
便谈说,你一壁听着,一壁检这件,看那件,似乎没甚头绪的模样。馆役唤来了,教把你新买的一部书包在铺盖里,因为箱子网篮都满满了。你帮着拉毯子的边幅,放了一边又拉一边,更有伯祥帮着,但结果止打成个“跌ㄕㄜ铺盖”。于是你把新裁的米通长衫穿起来,剪裁宽大,使我想起法师的道袍;你的脸上略带着小孩子初穿新衣那样的骄意与羞惭。一行人走出旅馆,招呼人力车,你则时时回头向旅馆里面看。记认耶?告别耶?总之,这又见得你的“认真”了。
在车站,你怅然地等待买票,你来回找寻送行李的馆役,在这黄昏的灯光和朦胧的烟雾里,“旅人的颜色”可谓十足了。这使我想起前年的这个季候在这里送颉刚。颉刚也是什么都认真的,而在行旅中常现慌忙之态,也同你一样。自从这一回送别之后,还不曾见过,我深切地想念他了。
几个人着意搜寻,都以为行李太重,馆役沿路歇息,故而还没送到。那知他们早已到了,就在我们旋旋转的那块地方的近旁。这可见你慌忙得可以,而送行人也不无异感塞住胸头。
为了行李过磅,我们同看那个站员的鄙夷不屑的嘴脸。他没有礼貌,没有同情,呼叱般喊出重量同运费的数目。我们何暇恼怒,只希望他对于无论什么人都是这样子,即使是他的上司或洋人!
幸而都弄清楚了,你的两手里只余一只小提箱和一个布包。“早点去占个坐位吧”,大家对你这样说。你答应了,颠头,欲回转身,重又颠头,脸相很窘地踌躇一会之后,你似乎下了大决心,转身径去,头也不回。没有一歇工夫,你的米通长衫的背影就消失在站台的昏茫里了。
一九二五年九月作
(1925年《文学周报》第19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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