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道格拉斯飞机从罗马飞向意大利南部的雷焦·卡拉布里亚。飞机在地中海云层上翱翔,俯视棉絮般成团成片飘浮着的白云,引起了我的诗情和遐想。
我国古诗人在地上望白云、看白云,抒发出各种感情:“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说山中的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如此等等。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古诗,读之既久,也唤起过诗情,但虽然粗通格律而未谙古韵,不敢写诗。“一二·九”运动时,在北京读书,写了一首叙述“九·一八”事变前后个人经历的古风体诗,是给自己看的,记着这首诗的日记本,不久被宪兵抄走了。一九四五年秋下太行山,归沦陷十四年的东北故乡,驰马平原,诗兴勃发,马上练句未成而罢。一九六○年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贵阳工厂锻炼,感慨殊深,写了两三首短诗,其中留别汽车制造厂同仁诗,曾被化工部造反派去追查过,该厂领导同志推说不懂诗,记不得那些辞了。一九六六年春,偶练毛笔字,写了杜甫《咏怀古迹》中“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那首七律,顺手放到办公桌抽屉里,七月被造反群众抄出来,有一位青年说我作的这诗发泄对党的不满,思想反动,写了大字报,逐句做了注释。不知什么人指出那是杜甫诗,我才免被诗祸。文革中写过几首语涉怨诽的诗,又因未查韵书,恐有乖诗法,始终不曾示人。一九七七年冬重新参加领导工作,拨乱反正,恓恓惶惶,想偷闲读诗而不可得,更谈不到写诗。我想此时的望白云而兴感,该算是故态复萌吧?然而空中景象多变,诗情也转瞬即逝了。我忽然明白,伤离吊往,叹老嗟卑的诗,我不愿作,而忧愤深广的诗又须历经困厄,俯仰今古,才能作得出。杜甫、陆游的身世,使他们“凌云健笔意纵横”;屈原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所以《离骚》才成为千古绝唱;而白居易晚年居洛阳,耽于闲适,所作就没有其讽喻诗那样为人传诵了。我虽然有幸游览了青年时代就向往的古罗马,结识了这里具有罗马精神的现代革命党人,但对比之下,东望云天,却欣然于祖国人民的奋起和即将“飞龙在天”,睥睨环球。回顾平生,心境趋于沉静,而没有了激情,也就没有真正的诗,这乃是理所当然的。思绪萦绕,不觉眼中碧水青山,飞机已经到西西里附近的上空了。
(1988年3月24日《人民日报》)
赏析真正的随笔、小品最能毫无遮盖地展露作者的情怀。所以要深入了解一位作家,与其读他的皇皇大著,不如读他的书信、日记、随笔之类。读了高扬同志的《白云遐思》,就使我对这曾经在政坛上叱咤风云、又颇有文采的领导者的理解,又深入了一层。
作者“年轻的时候喜欢古诗,读之既久,也唤起过诗情”。此后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不管是参加高歌猛进的“一二·九运动”,还是驰马平原,出入枪林弹雨,抑或非常年代的下厂“锻炼”,都有诗思涌动或诗作产生。然而作者终究未成为一个诗人,且常有“眼前有景道不得”的感慨,这并不是因为“李白题诗在上头”,也不是作者缺乏才情,而是主客观因素使然。客观上,由于时代的选择、革命的选择,他走上了从政的道路,无暇顾及创作,文化大革命中虽然有暇,诗思却又被扼杀,这种典型的阴差阳错的现象,恐怕不仅作者一人遇到。从主观上讲,作者对诗的追求甚高,常常“恐有乖诗法”而不愿示人,对“伤离吊往,叹老嗟卑”之作又不愿写,对于自己晚年的无诗,作者归之于“心境趋于沉静”,在这里作者表达了自己对诗的美学见解:真正的好诗,必须“穷而后工”,诗须经过艺术的锤炼,不能强作、硬作,也不能草率为之,否则宁可不写。
在艺术手法上,作品借飘忽变幻的白云的形象,描绘自己的感思。既是对自己一生为革命奔波、四海为家的概括,又是对创作灵感的比拟,展露出作者宽阔的心胸和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语气恬淡平和,感情表达婉转细腻。结构上起笔干净,收笔自然,意尽而笔止,似无端而来,无端而去,给读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间,因而韵味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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