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飞从万里,飞飞河岱起。辛勤越霜雾,联翩溯江汜。去旧国,违旧乡,旧山旧海悠且长。回首瞻东路,延翮向秋方。登楚都,入楚关,楚地萧瑟楚山寒。岁去冰未已,春来雁不还。风肃幌兮露濡庭,汉水初绿柳叶青。朱光蔼蔼云英英,离禽喈喈又晨鸣。菊有秃兮松有蕤,忧来年去容髮衰。流阴逝景不可追,临堂危坐怅欲悲。轩凫池鹤恋阶墀,岂忘河渚捐江湄?试託意兮向芳荪,心绵绵兮属荒樊。想绿蘋兮既冒沼,念幽兰兮已盈园。夭桃晨暮发,春莺旦夕喧。青苔芜石路,宿草尘蓬门。邅吾游夫鄢郢,路修远以萦纡。羌故园之在目,江与汉之不可逾。目还流而附音,候归烟而託书。还流兮潺湲,归烟容裔去不旋。念卫风于河广,怀邶诗于毖泉。汉女悲而歌飞鹄,楚客伤而奏南弦。武巢阳而望越,亦依阴而慕燕。咏零雨而卒岁,吟秋风以永年。
谢庄以《月赋》著名,他对诗歌的贡献主要亦在介于诗和赋之间的杂言体,为创造诗歌的新形式作了努力。《怀园引》就是这类诗歌的代表作品。它综合了五言诗、七言诗、杂言诗、楚辞等形式,句法错落有致,灵活多变,在南朝文人诗中,显得别具一格。诗中的感情,也是真实动人的。
开头四句,以五言抒写谢氏宗族当年离开故园的情况,点明全诗“怀园”的立足点,起调平稳。首句用汉乐府《飞鹄行》“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之意,是起兴。“河岱”,指黄河、泰山,是北方山川的代表与骄傲。“江汜”,长江边。“汜”假作“涘”,水边。“辛勤”两句接写“鸿”从河岱起飞后,越过风霜雨露,成群有序地沿江而南。谢庄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晋室南渡后迁往建康(今南京),故二句分别从“河岱”、“江汜”概之,写出了当年祖上南迁时的艰难历程,也突出了南渡后的地理差异。以鸿起兴,亦有深意:北雁南飞,一年一度,而自家南迁已数代,却不能北归。“江汜”典出《诗》:“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作者用此典,亦隐含着他的家族被遗弃于江南的感叹。这几句虽尚未言及“怀园”,但语言悠远开阔,已经为全诗奠定了缠绵、深沉的基调。
“去旧国”十句,转为杂言,仍借雁儿作比喻,描写南渡时的故园之恋:雁儿虽离故土,旧国旧乡、旧山旧海已显得那么悠远漫长;但回首翘望,举翼难飞,依依之情,犹然不堪。“登楚都”三句又以入楚地的“第一感觉”反衬旧乡故园的可爱,进入楚都楚关,面对楚山楚地,竟是一片萧瑟,一身寒意,这是水土不适,是恋乡情绪对新迁之地的“反感”,更是与旧山旧海比较而得来的苦痛,是积蓄已久的主观情绪的“外化”。“岁去”两句,言虽是冬去春来,而严冰犹自不解,雁儿欲归无路,恰似客子滞留异地,年复一年地煎熬着念乡的情思。“雁不还”与“鸿飞”相应,把开头隐含着的深层意念豁然点明,同时也使诗的节奏随之变化,由平缓进至低昂。
“风肃幌”十句,又以七言抒写念乡的怅惘与悲苦。忽而帘幔惊风,白露濡庭,忽而汉水泛绿,柳色青青,春秋代序,何其速也!忽而日光蔼蔼,白云纷扰,忽而离禽晨起,其鸣喈喈,又是一日消逝!菊花秋来秀发,松柏经冬犹盛。季节更替,时光流逝,“临堂危坐”的客子,怎能无动于衷?惆怅、悲愁、忧思,竟使容发为之衰颓。而恋恋于堂前阶下的轩凫池鹤,又使诗人触景生情,深为感叹:难道它们都忘弃了江河,再也不愿奋飞回乡了吗?这强烈的反问语气,使诗的情绪推向了高昂。
“试托意”八句,半用楚调、半用五言,写出了客子对故园的“神游”,语调深婉,情思逸荡。望着通向天涯的遍地芳草,客子的绵绵之思,也不禁随之起伏悠扬,连属到故乡荒芜的园圃。遥想此时,池沼已冒绿苹,幽兰亦当盛放。诗至于此,经过层层铺垫,始点到“怀园”,进入高潮。一想一念,情感跳跃。但迅即又入于平整,而出之以五言工对。天桃之盛言其色,春莺之喧言其声,亦是园中具有典型性的“特写”。字里行间充满着对春天的赞美,而实际上,又是对故乡故园的无限眷恋之情的“客观投影”。然而,石路已被青苔所芜,蓬门亦为宿草所没。这二句,感情由盛赞又平跌为低叹,一时的激情向往,终又淹没于恒久的悲凉之中。
“邅吾游”八句,纯用骚体,颇有《哀郢》的情韵。以无可奈何之情,发而为低回深婉之词。客子漫游至楚域鄢郢,而归途依然是那么悠远曲折;故乡家园已然在望,然而江汉天堑,又是那么的难以逾越。踌躇之余,诗人惟有转道而还。这几句,表面上是说诗人不能越过汉水、长江,回到阳夏老家,而其意义深层,又包含了多少南北分裂,家乡沦陷的隐痛!然而,客观环境虽然限制了人的主观愿望,但主观思绪又冲破了这种客观的藩篱:诗人祈愿流水,送回自己的声音;翘待归云,带去自己的书信。人在滞客他乡、欲归不能之时,往往会羡慕大自然的无拘无束,同时又悬想行云有情,流水有意,可以有所寄寓。可就是这低微的要求,在事实上还是不能兑现的。故还流潺湲,归烟容与(即容裔,迟缓不前貌),似去而不旋,这不解人意的无情之物,最终也是不能指望的。而这水之潺湲状,烟之容与貌,又是人之思绪的形象表现,千回百折,纠结缠绕,而又无法自己解脱。
最后八句基本上采用了六言句式,诗的节奏又转为凝重,情调也变为深沉。句中多用典故,而且也都恰到好处地表现了自己的执着眷恋。《河广》见于《诗经》,写宋女嫁卫后对故国的思念,“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毖泉”指《诗》,句有“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这两句是“引诗赋志”,既有人不如水之苦,又有河广路远之难。“汉女”句,是指汉代被迫远嫁异域的乌孙公主的《悲秋歌》“常思汉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还故乡。”“楚客”句则是指有名的楚囚钟仪南冠而歌南音的故事。这两句,又借用音乐歌曲上的典故,表达了作者的归思难抑。情动于中而形诸言,言之不足则嗟叹之,嗟叹之不足则永歌之,想怀之情至于至深,乃发为长歌当哭,借乐伤怀了。巢阳望越,依阴慕燕,则如“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进一步抒写了客子对家乡执着深沉的眷恋情绪,颇类屈原的“鸟死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零雨”、“秋风”,既言自然界的变化,又是用典,前者源于《诗经》,后者指汉武帝的《秋风辞》。《东山》悲吟“我徂东山,慆慆不归”;《秋风辞》太息“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作者化用其意,益之以“卒岁”、“永年”这两个同义重叠的绝望之语,更显得岁月蹉跎,归期杳然,时不我待,老将至矣。作者用这两句结束全诗,犹如长歌哭竟,而寂无回应,于是心如死灰,乃至于无语凝噎。多少悲咽,尽在不言之中!
这首诗虽然抒发的仅是一己之思、一家之恋,却由于那汹涌澎湃的思乡巨浪,一唱三叹的恋乡情韵,一往情深的归乡祈求,使诗歌的境界大大开阔,从而超越了具体个别而具有了广泛的普遍意义,容易引起读者心灵的共振。同时,这首诗也体现了六朝诗歌发展的一个走向,由体物写景逐步转向借景抒情,由炼字琢句渐渐归于圆转流畅,而篇句皆善也作为一种新的美学追求而受到人们的重视。这自然也是与形式上的创新分不开的,全诗有三言、五言、六言、七言、楚调,错综其间,各司其职,各尽其意,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那“3言—3言—7言—5言—5言”式句群,显然是借助了民歌的形式而又有所润色,形成了一种雅俗共赏的风格。这对沈约的《八咏诗》与梁、陈间的小赋,都产生过直接而深远的影响,表现出诗与赋之间的接近与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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