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祁彪佳
出寓园,由南堤达豳圃,其北堤则丰庄所从入也。介于两堤之间,有若列屏者,得张灵墟书曰“柳陌”。堤旁间植桃柳,每至春日,落英缤纷,微飔偶过,红雨满游人衣裾,予以为不若数株垂柳,绿影依依,许渔父停桡碧阴,听黄鹂弄舌,更不失彭泽家风耳。此主人不字桃而字柳意也。若夫一堤之外,荇藻交横,竟川含绿,涛云耸忽,烟雨霏微,拨棹临流,无不率尔休畅矣。
——《祁彪佳集》
〔注释〕 微飔(sī):轻轻凉风。 彭泽家风:指像陶渊明归隐后那样的生活风貌。陶潜曾为彭泽县令,故有此言。 荇藻:即荇菜,一种多年生水生草本植物,又称“莕菜”,可药用。《诗·周南·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孔颖达疏:“白茎:叶紫赤色,正圆,径寸余;浮在水上。”
祁彪佳的性耽山水园林,几近于痴,便是数株垂柳,一线新绿,也能使他流连不已,赏叹再三。他在殉节之前,曾感慨万端地对其子理孙说:“若翁家居无甚失德,但耽玩泉石,营构多,是余过也。”(山阴杜春生辑《祁彪佳遗事》)祁彪佳临终之前何出此言?它与“含笑入九原,浩气留天地”(祁彪佳绝笔诗句)的豪迈气概怎的如此不协调?说来这一点也不矛盾。在明王朝面临覆亡、江山社稷将荡然付诸东流之际,祁彪佳痛心疾首,深深地感到个人对民族国家的一种责任感。国之不存,家亦将亡,耽玩泉石难道不是一种罪过吗?因此,在即将殉节那天夜里,他笑望南山,对契交祝季远慨然道:“山川人物,皆属幻景,山川无改,而人生忽一世矣。”(祁熊佳:《祁彪佳行实》)人之将死其言也哀,祁彪佳是何等矛盾?他的内心又是如何痛苦!了解到这些情况,我们才能真正懂得晚明小品的深层意蕴,才能领悟到为什么不能说它是一味颓废。张岱的作品情况也大致相仿佛。
此则写杨柳依依,桃红灼灼,笔调清隽爽利,意境亦明媚可人。所以名柳而不名桃,透露出作者喜淡远、爱恬静的审美情趣。桃花艳丽,过于耀眼,不若柳之翠碧清新,绿影依依,更其可爱。特别是写“渔父停桡碧阴”,乘凉小憩一笔,不仅增加了无穷情趣,更反映了作者一种善良待人的情愫。犹同李渔写《芙蕖》,重视的是荷花的实用价值,与一般写荷者旨趣大异。桃未结实之前,只是浓艳、华赡,而柳可乘凉,又绿得诱人,给人以清新和爽畅。祁彪佳好静厌噪,喜淡恶浓;“常焚香静坐,悟万物一体之旨”。把这些联系起来,可知彪佳“一赈剡饥,再赈全越饥”,“力为担荷”,“闻风乐施”(祁熊佳《祁彪佳行实》),不是偶然的。
写一行柳阴,寥寥数语,竟意趣盎然,且令人神往,实为不易。这大凡基于作者对山水园林的痴爱。张岱评祁彪佳《寓山注》有云:“主人作注,不事铺张,不事雕绘,意随景到,笔借目传,如数家物,如写家书,如殷殷诏语家之儿女僮婢。闲中花鸟,意外烟云,真有一种人不及知,而己独知之妙。”(《琅嬛文集·跋寓山注》)“人不及知,而己独知”,是说痴于园林泉石,感受独特,故尔有真性情流露出来,出之以自然,毫无矫情做意,文之至味便不绝如缕,源源流出。张岱性情近于彪佳,亦以小品名世,深得其中奥旨微义,故论人评文能中肯綮。张岱还认为彪佳《寓山注》,“非其笔墨之妙,特其见闻之真也。区区门外汉,何足以深语”。(同上)真,方能传情,方能动人。张岱到底是行家里手,所言颇为精辟。这对于我们读《寓山注》乃至其他晚明小品,是富于启发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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