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陈继儒
夏茂卿撰《酒颠》,侈引东方、郦生、毕卓、刘伶诸人,以策酒勋,辩哉无以应矣。予不饮酒,即饮未能胜一蕉叶,然颇谙酒中风味。大约太醉近昏,太醒近散,非醉非醒,如憨婴儿。胸中浩浩,如太空无纤云,万里无寸草,华胥无国,混沌无谱,梦觉半颠,不颠亦半,此真酒徒也。毕忘盗,未忘瓮;刘忘埋,未忘锸。俗人治生,道人学死,圣人之教,生荣而死哀,是皆犹有生死耳。然则将何如,乐天不云乎:“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且饮。”
——《媚幽阁文娱》
陈继儒自诩“颇谙酒中风味”,以为只有非醉非醒,半醉半醒,进入无生死、无荣辱的境界,才够得上所谓“真酒徒”。这话是有道理的。屈原的“世人皆醉,而我独醒”,因为醒过了头,最后只好自沉汨罗。陶潜的“造饮辄尽,期在必醉”,因为醉过了头,最后也只能抛却乌纱帽,只好过着“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的“乞食”生活。两者都没有掌握“醒”和“醉”的火候。
但是,刘伶一眼觑定“醉”比“醒”好,他的人生哲学便是“兀然而醉,豁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见泰山之形”。意思是不关己事,就要闭目塞听,虽猛如雷霆,大如泰山,也要静听而不闻,熟视而无睹,以免越俎代庖之嫌,越位议政之讥。后来东坡居士在《放鹤亭记》中加以肯定说:“刘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斗酒学士”王绩深得此中三昧,索性来一个糟醨,与世同醉,声称“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即要以醉对醉,以糊涂对糊涂。号称希夷先生的陈抟,又把它发展到了极致,他说:“凡人于梦处醒,故醒不醒;吾心于醒处梦,故梦不梦。”有意把“醒”和“梦”的界线抹掉,说是梦他又有点醒意,说是醒他又还在梦中,需要醒的时候就醒,需要梦的时候就梦。在“醒”与“梦”之间,做到了“随心所欲,不逾矩”,进入了“自由王国”的最高境界。“视之不见名曰希,听之不见名曰夷。”这就是他号称希夷先生的道理。
环顾周围,似乎今天有些人在“醒”与“醉”的关系处理上,又达到了新的水平:对于国家的兴衰,以醉眼视之,醉态处之,达到了“华胥无国,混沌无谱”的境界;而对于“无远不往,无深不致”的孔方兄,则睁大了眼睛,改变了醉态,巨细不捐,锱铢必较。这是因为“钱之所在,危可使安,死可使活;钱之所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鲁褒《钱神论》)的缘故,所以绝对醉不得,糊涂不得。可见“醉”与“醒”不但打上了阶级的烙印,也打上了时代的烙印。陈公有知,“试以我言平章之,孰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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