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祁彪佳
自草阁达瓶隐,有曲廊。俯槛临流,见奇石兀起,石畔筼筜寒玉,瑟瑟秋声。小沼澄碧照人,如翠鸟穿弄枝叶上。吾园长于旷,短于幽,得此地一啸一咏,便可终日。廊及半,东面有小径,自此而台、而桥、而屿,红英浮漾,绿水斜通,都不是主人会心处。唯是冷香数朵,想象秋江寂寞时,与远峰寒潭共作知己,遂以芙蓉字吾渡。
——《祁彪佳集》
〔注释〕 筼筜(yún dāng)寒玉:均指竹。筼筜,指大竹;寒玉,指玉质清凉之物,有时代指竹。
罗丹认为:“对于当得起艺术家这个称号的人,自然中的一切都是美的。”在艺术家眼里,“自然”虽无知觉,却是自己的知己。“花草树木,好像朋友那样和他谈话”。“多结的老橡树告诉他说,它们爱人类,它们舒展枝条来庇护人类”。“花儿用妩媚的垂枝,用花瓣和谐的色调,同他谈话——花草中的一蕊一瓣,都是自然向他吐述的亲密的字眼”(《罗丹艺术论》)。这其实是艺术家对无限丰富多彩的自然界的一种深情挚爱,一种神会意领。当然,艺术家各各人格涵养不同,他们所创造的艺术灵境也就千姿百态。祁彪佳说主人之“会心处”乃在“冷香数朵”,因为它能在“秋江寂寞时,与远峰寒潭共作知己”。这“会心处”实乃一个画面,或言一种艺术境界,反映出作者审美观照中的独特取向。他追求一种清冷寒峭、幽韵灵动之美,这固与其天赋、气质以及生活经历有关,然更见其孤高品格。他出任苏松诸府巡按时,正值周延儒当国,周贪赃枉法,治政无力,激起普遍不满,宜兴民众甚至掘了周家的祖坟。祁彪佳不稍徇情,敢于同权奸做个对头,至使周衔恨切齿,欲图报复。后来祁彪佳终落得个降俸处分。看到朝政腐败,奸佞妄行,祁彪佳便以侍养老母为名上疏求归。家居九年,专事救荒赈济,爱民如子情愫从未稍减。后又应诏入京,担任考核官吏的计典,并疏劾周党羽翼吴昌时,朝野皆为之危惧,他却正气一身,凛然自若。如此人格操守,焉能不孤标独格,崇尚玉洁冰清!若联系祁彪佳的戏曲美学力作《远山堂曲品》和《远山堂剧品》,其审美取向也是暗合的。如他激赞徐文长的《四声猿》,谓“独文长奔逸不羁,不骫于法,亦不局于法。独鹘决云,百鲸吸海,差可拟其魄力”(《剧品》)。又如评孙仁孺《东郭记》云:“掀翻一部《孟子》,转转入趣。能以快语叶险韵,于庸腐出神奇,词尽而意尚悠然。迩来作者如林,此君直凭虚而上矣。”(《曲品》)他将以上二作均列入“逸品”,审美倾向和价值判断一以贯之。由此言之,祁彪佳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和评论家。
《寓山注》的“注”字,有“解释”之义,即讲明各个景点何以命名的缘由、依据。芙蓉渡未必真有芙蓉,但取其意向耳。此处芙蓉非指荷花,而是指木芙蓉。只有后者才在秋日开花,且耐寒不落,因又名“拒霜”。如是荷花,开在夏日,“秋江寂寞时,与远峰寒潭共作知己”的话便无着落了。此篇从“草阁”、“瓶隐”写起,曲廊临流,寒玉秋声;碧池静园,径、桥、屿、花。作者迤逦道来,文眼明在“会心处”矣。小小篇什,曲折婉转,足见作者笔力。而与“冷香数朵”、“秋江寂寞”、“远峰寒潭”之相知相契、深情吐属,与罗丹心境又自不同,一为诗人之趣,一为画家之情,相通处只在对大自然的深情与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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