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云巢记·〔元〕陈高》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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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陈高

人有居于巢者乎?上古之世,其民盖尝为巢而居矣。自上栋下宇之制兴,易营巢以宫室,于是乎高堂邃宇,重屋广厦而犹不足于居也。讵庸处危巢以取颠踬哉!予来华亭,乃闻有巢居者。意其必遁世俗,离人群,而与鹳鹤并栖于丛木之上也。及往窥其居,则为屋数楹,深广丈馀,而表其名曰栖云巢。怪而问之主人,主人曰:“若岂疑吾之名室乎,夫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而人之寓形宇内,偃仰一室者,亦若是而已。百堵九埏,千门万户,穷雕巧而极壮丽。其自处也,不过容膝,又有异乎鹪鹩之巢者哉?

“然则吾之兹室,岂非吾巢乎?且吾之居是巢也,除风雨,绝尘嚣,俗虑不至焉,惟白云往来其间,与吾同处同休。吾游而嬉,云兮我随;吾倦而息,云兮我即。我卧云衾,我坐云席。吾依云而栖,而云之与吾,未始相离也,是故有栖云之名。若以吾之巢为小乎,大而观之万物,以天地为巢,天地一巢也。寄吾巢于天地之内,六合八荒,皆吾户牖也。吾又泛观乎天下之物,苟可以玩目娱心者,非有力不能致。彼造物者,复靳于人;惟云也,出入无常,变化无方,不以我贫而独与我亲。取之以自怡,而人莫与争。吾将与云始终栖于是巢之中,淡泊乎相安,逍遥乎无为。世有知我者,必且以我为有巢氏之民。”

吾于是释然而喜,谓主人曰:“子之言似有道者,吾为子笔之。”遂书以为记。

巢之主人,杨君伯成也;记之者,永嘉陈高也;其时则至正甲午八月朔日也。

——《不系舟渔集》

乱世是令人厌恶的。乱世,一般来讲,离不了战争,离不了杀烧掳掠,也离不了残酷与凶恶。总之,人世间一切可诅咒的事物,都可能在乱世出现;辞书中一切非吉祥词语也都可用来修饰乱世。面对乱世,人们由厌恶而至于害怕,由害怕而至于尽力躲避,也就是世俗所谓“逃难”了。

然而,在交通落后,邮驿通讯极不发达的中国古代封建社会,想要“苟全性命于乱世”,又谈何容易。尤其是每一朝代之末的大规模战乱更是如此。例如东汉末年黄巾起义以后的军阀混战,引起了全国大动乱,不过几十年间,人口减为桓灵时代的几十分之一,那些成千上万的牺牲者,难道不知“逃难”?他们绝非甘于赴死,都因无处可避,无路可走,于是只好惨遭杀戮了。昔人谓:“宁为治世犬,毋作乱世人”,就是这个意思。

对于中国古代部分文人来说,如逢大乱之世(包括将乱未乱之际),他们除了随众“逃难”之外,还要作一些心理上的调整:第一,作好“齐万物”、“等生死”的理论准备。个人生命十分渺小,如有战乱,一死何惜;第二,作好看破红尘的理论准备,人生在世宛若梦幻,战乱只是场噩梦,何足道哉;第三,作好轻仕重隐的思想准备,“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孔子语),乱世之时,生命且不保,遑论入仕。元末陈高作于元至正十四年(元末农民大起义,军阀混战,引起的社会大动荡,在至正十一年)的《栖云巢记》,和他的某些丧乱诗一样,绝非单纯讴歌高人隐士的泛泛之作,也非愤世嫉俗的警世之篇,而是他在乱世将至(其时,陈高家乡浙江永嘉尚未有战乱)前的一篇心理调整之文。

陈高原任元庆元路录事,是元地方政府的一名基层官员。他忠于元室,秉公执法,“明敏刚决”,是一名积极用世者。在这世道将乱未乱之时,他权衡利害得失,并根据儒家“穷则独善一身”的精神,借“栖云巢”主人杨伯成之口隐晦曲折地把自己独特的心理调整表述了一番。

作者“以天地为巢”,“六合八荒,皆吾户牖也”,是将“天地”、“六合八荒”等同于杨伯成之住处“栖云巢”,这是看小了“天地”、“六合八荒”。他又以人生在世比诸鸟之巢于一枝,将人比鸟,是看大了鸟,或看小了人生。这就是说,天地无所谓大,人也不比天地小;人无所谓大,鸟也不比人小。于是,朦胧间恍然进入庄子“齐物”的境界。同样,无论是“为巢而居”的上古之民,还是“百堵九埏,千门万户,穷雕巧而极壮丽”的元末豪绅人家,他们的居住条件,从宏观上讲,也应当没有差别。于是,贫富、战和、生死等,它们彼此之间都不应当有所差别。既然都无差别,就不必再忧虑乱世,害怕死亡了。

再说白云本为虚浮之物,飘飖天际,与人之一生浪迹天涯,踪迹难定同,是人犹云也。“世事一场大梦”,今逢乱世,譬如恶梦。恶梦还是梦,又何必过多计较。

作者道,杨伯成居住“除风雨,绝尘嚣,俗虑不至”之所在。这个所在只有白云,而白云与“吾游而嬉,云兮我随;吾倦而息,云兮我即……云之与吾,未始相离也”,这些乐趣,是“彼造物者”的赏赐,“而人莫与争”。吾与云“淡泊乎相安,逍遥乎无为”,在这乱世中,只有看破红尘,不求仕进,隐居山间水上以求自乐,才能取得心理上的平衡。

当然,世无桃花源,这一点作者可能也知道,但是,他的目的只是求得某一段时期或某一个处所的心情安宁,那就行了。如正逢两军对垒,或者甚至是乱兵的大刀架在脖子上呢,作者怕也没有什么良法,只得“死”了。好在他是持等生死观的,至少已在理论上作好了准备。

陈高病殁于至正二十七年。二十八年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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