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送神曲十二绝句(其九)·钱谦益
三年蜀血肯销沉?我所思兮在桂林。
却望苍梧量泪雨,湘江何似五湖深!
生长常熟的钱谦益,有一位光耀千古的著名同乡,他就是在广西拥立桂王坚持抗清,而后城破被执,高诵“年逾六十复奚求?多难频经浑不愁。劫运千年弹指到,纲常万古一身留”之句慷慨就义的瞿式耜。
如果说钱谦益当年的降清,曾使故乡山水因此蒙羞的话;瞿式耜的烈烈正气,则推荡着八百顷太湖清波,一洗当年之辱,并为故乡人民带来了无上荣光!正因为如此,常熟一带的百姓,久久缅怀着这位晚明英烈。直至他捐躯后十三年(1663),还“喧传瞿稼轩(式耜之号)留守降灵郡城西”,并发起了一次为他“招魂、塑像,迎请上任”的大规模祭祀活动。钱谦益当时已八十二岁高龄,闻此消息也不禁“惊喜呜咽”,因挥笔为作《迎送神曲十二绝句》,以表达对这位“只身支浩劫,赤手捧虞渊”的故人之灵的慰悼。这里选析的是原诗其九。
全诗运用的是充满浪漫主义想像的“代拟”笔法:在烟云缥缈之际,瞿式耜的英灵已乘坐于“月斧”夹道的“雷车”之中,神情肃穆地降临于故乡云空(原诗其一)。这位昔日弘光王朝的右佥都御史,带着天帝之命重又“巡省”故国“旧都”时,在冥冥中又该怎样悲怆!“三年蜀血肯销沉”——回想当年南都倾覆,瞿式耜在广西拥立桂王,原指望凭借故国的残山剩水实现复明之宏愿。谁知杭城沦陷,桂林又破,瞿式耜也在“目裂光如炬”中骂贼捐躯。这遗愿,这悲恨,就是天老地荒也决难消释,又何况才过去短短十数年!此诗起句即化用“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而为碧”之典(《庄子·外物篇》),抒写了烈士英灵那愤满天地的遗恨。
于是读者恍可见到,烈士的高大身影突然在云空中掩面转身,朝向了风雨迷蒙的西南——那便是瞿式耜曾经苦苦撑持了六年之久的桂滇之境。那里曾是故国残剩的最后一片土地,也是这位烈士曾经全心维系的最后一线希望。十五年前(1648),清军围困桂林,瞿式耜曾以留守大臣的身份率师保卫过它,与全城军民同仇敌忾,击退了如潮汹涌的清军之围。两年后,清军再困桂林,瞿式耜“卷土心仍壮,凭城誓益坚”,在炮火震撼中“喧呼”击敌。城破之日,他“冠裳”严整,端坐府中,面对着刀锯斧钺,一无惧色!——“我所思兮在桂林”,此刻当烈士英灵在云空中遥望南天时,那“喧呼齐辫发,奋击祗张拳”的壮烈一幕,是否又历历分明地浮现在了他的眼前?此句采用东汉张衡《四愁诗》中的成句,诗面上表现的,只是烈士默然遥思的无声之境,但在字里行间,读者不正听到了那穿透十数年烟云的悲壮杀敌之音?
在瞿式耜捐躯前夕,就曾为故国之陆沉几番歌哭。那“郊原寂寂无青草,瘴雾漫漫掩碧天”的伤心之景,曾多少次飘入“枕边”幽梦,而激得他“清泪潸然”(瞿式耜《庚寅元旦感怀》)!而今,他在云烟缥缈中向桂林望去,就连那故国的最后一片土地,也染满无数烈士的殷红鲜血,沦丧于清军铁蹄多年了。汹涌的泪潮由此从英灵眼中破眶飞泻,化作了笼盖太湖(即“五湖”)的滂沱大雨。这是挟带着“复明”梦灭无限遗恨的泪雨,是誓欲洗刷故国山河不尽耻辱的泪雨!“却望苍梧量泪雨,湘江何似五湖深”——当年大舜崩于苍梧之野,他的二妃哭泣于洞庭之畔,终于泪尽自沉于湘水之中。那哀伤该有多么深沉!但它又怎能与英灵瞿式耜的悲恨相比:请估量一下那为英灵泪雨倾满了的太湖吧,它难道不比湘江更深?诗之结句正以二妃泣湘的凄丽传说,反衬英灵泪洒太湖的虚境,抒写了瞿式耜车马凌空、巡省“旧都”的最悲惋的情思。
“迎送神曲”讲究境界瑰奇、情致缥缈。钱谦益的这首诗继承屈原《九歌》的笔意,运用丰富的想像,创造了烈士英灵降临故乡云空的瑰奇之境。诗中化用“苌弘”、“二妃”的典故、传说,与英灵对故国的凄惋悲怀交织在一起,读来更觉哀慨动人。近人邓之诚称钱谦益“沧海之后,善能造哀”(《清诗纪事初编》卷三)。此诗结尾,正以一派“泪雨”伴送英灵远去之景“造哀”,而将不尽的缅怀,留在了弥漫太湖的苍茫烟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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