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欧阳修·与高司谏书》全文|原文注解与大意翻译
宋·欧阳修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其后更十一年,予再至京师,足下已为御史里行,然犹未暇一识足下之面;但时时于予友尹师鲁(11)问足下之贤否,而师鲁说足下正直有学问,君子人也。予犹疑之。夫正直者不可屈曲,有学问者必能辨是非;以不可屈之节,有能辨是非之明,又为言事之官(12),而俯仰默默(13),无异众人,是果贤者耶?此不得使予之不疑也。自足下为谏官来,始得相识,侃然(14)正色,论前世事,历历可听,褒贬是非,无一谬说。噫!持此辩以示人,孰不爱之!虽予亦疑足下真君子也。是(15)予自闻足下之名及相识,凡十有四年而三疑之。今者推其实迹(16)而较之,然后决知足下非君子也。
前日范希文(17)贬官后,与足下相见于安道(18)家,足下诋诮希文为人,予始闻之,疑是戏言;及见师鲁,亦说足下深非希文所为,然后其疑遂决。希文平生刚正,好学通古今,其立朝有本末(19),天下所共知,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20),足下既不能为辨其非辜,又畏有识者之责己,遂随而诋之,以为当黜,是可怪也!夫人之性,刚果懦软,禀之于天,不可勉强,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21)。今足下家有老母,身惜官位,惧饥寒而顾利禄,不敢一忤(22)宰相以近刑祸,此乃庸人之常情,不过作一不才谏官尔;虽朝廷君子,亦将闵(23)足下之不能,而不责以必能也。今乃不然,反昂然自得,了无愧畏,便毁其贤,以为当黜,庶(24)乎饰己不言之过。夫力所不敢为,乃愚者之不逮;以智文其过,此君子之贼(25)也。
且希文果不贤耶?自三四年来,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26)、作待制,日日备顾问(27),今班行(28)中无与比者,是天子骤用不贤之人。夫使天子待不贤以为贤,是聪明有所未尽(29)。足下身为司谏,乃耳目之官,当其骤用时,何不一为天子辨其不贤,反默默无一语,待其自败,然后随而非之?若果贤耶?则今日天子与宰相以忤意逐贤人,足下不得不言。是则足下以希文为贤,亦不免责;以为不贤,亦不免责。大抵罪在默默尔。
昔汉杀萧望之(30)与王章(31),计其当时之议,必不肯明言杀贤者也,必以石显、王凤为忠臣,望之与章为不贤而被罪也。今足下视石显、王凤果忠耶?望之与章果不贤耶?当时亦有谏臣,必不肯自言畏祸而不谏,亦必曰当诛而不足谏也。今足下视之,果当诛耶?是直(32)可欺当时之人,而不可欺后世也。今足下又欲欺今人,而不惧后世之不可欺耶?况今之人未可欺也!
伏以今皇帝(33)即位已来,进用谏臣,容纳言论,如曹修古(34)、刘越(35),虽殁犹被褒称(36)。今希文与孔道辅,皆自谏诤擢用(37)。足下幸生此时,遇纳谏之圣主如此,犹不敢一言,何也?前日又闻御史台榜(38)朝堂,戒百官不得越职言事,是可言者惟谏臣尔。若足下又遂不言,是天下无得言者也。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其任者也。
昨日安道贬官,师鲁待罪(39),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所可惜者,圣朝有事,谏官不言,而使他人言之,书在史册,他日为朝廷羞者,足下也。《春秋》之法,责贤者备(40)。今某区区(41)犹望足下之能一言者,不忍便绝足下、而不以贤者责也。若犹以谓(42)希文不贤而当逐,则予今所言如此,乃是朋邪(43)之人尔,愿足下直携此书于朝,使正予罪而诛之,使天下皆释然知希文之当逐,亦谏臣之一效也(44)。
前日足下在安道家,召予往论希文之事,时坐有他客,不能尽所怀,故辄布区区,伏惟幸察。不宣(45)。修再拜。
【注释】家随州:欧阳修四岁时(宋真宗大中祥符三年即1010年),因父丧而随母往依叔父于随州(今湖北随县)。
天圣二年:1024年。天圣,宋仁宗的年号(1023—1032)。
接:交往。
宋舍人兄弟:即宋庠、宋祁。雍丘(今河南杞县)人。二人于天圣二年同时考中进士。欧阳修写此信时,宋正任中书舍人。
叶道卿:名清臣,字道卿。长洲(今江苏苏州)人。
郑天休:名戬,字天休。吴县(今江苏苏州)人。
得人:录取了人才。
厕其间:名字列在他们中间。厕,夹杂。
更(gēng):经过。
御史里行:次于监察御史的官职,掌纠察和进谏。
(11)尹师鲁:名洙,字师鲁。欧阳修于天圣九年(1031)在钱惟演幕府与尹洙结识。
(12)言事之官:这里指御史里行。
(13)俯仰默默:随人俯仰,沉默不言。
(14)侃然:刚直的样子。
(15)是:这样,这么说来。
(16)实迹:指实际表现。
(17)范希文:
范仲淹,字希文。
(18)安道:余靖,字安道。
(19)立朝有本末:做官有操守。
(20)今又以言事触宰相得罪:此信写于景祐三年(1036),当时宰相吕夷简任用私人,政事积弊甚多,范仲淹任吏部员外郎权知开封府事,多次上书主张选贤任能,指出吕夷简败坏国家规矩。吕反诬范“越职言事,离间君臣,引用朋党”,于是范被贬知饶州。
(21)虽圣人亦不以不能责人之必能:即便是圣人也不拿做不到的事情要求别人必须做到。即不要求别人做做不到的事。
(22)忤:违背,不顺从。
(23)闵:怜悯。
(24)庶:希望。
(25)贼:败坏者,祸害。
(26)从大理寺丞至前行员外郎:范仲淹天圣七年(1029)任大理寺丞,景祐二年(1035),除天章阁待制、吏部员外郎。前行员外郎,即指吏部员外郎。唐宋时六部分为前行、中行、后行三等,吏部为前行。
(27)备顾问:充当供皇帝咨询的官员。
(28)班行(háng):同班朝官。
(29)聪明有所未尽:不是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清楚明白。这是委婉的说法。意为皇帝用人失察。
(30)萧望之:字长倩,东海兰陵(今山东枣庄)人。元帝时因宦官石显诬告,饮鸩自杀。
(31)王章:字仲卿,泰山钜平(今山东宁阳)人。成帝时因反对外戚王凤擅权,被诬下狱死。
(32)直:仅仅。
(33)今皇帝:指宋仁宗赵祯。
(34)曹修古:字述之,建州建安(今福建建瓯)人。
(35)刘越:字子长,大名(今河北大名一带)人。
(36)虽殁犹被褒称:曹、刘二人于章献太后听政时敢于谏诤。仁宗亲政后,追封二人官职,并赏赐其家属。
(37)皆自谏诤擢用:范仲淹曾为谏宫,孔道辅曾官左正言、御史中丞。景祐二年(1035)二人同时擢用,孔为龙图阁直学士。
(38)榜:张榜公告,布告。
(39)安道贬官,师鲁待罪:范仲淹之贬,余靖和尹沫都曾上书论救,由此皆遭贬谪。
(40)《春秋》之法,责贤者备:《春秋》对于人物事件褒贬的原则,对贤者批评从严。责,要求。
(41)区区:谦称自己的心意。
(42)以谓:以为。
(43)朋邪:邪恶的人为朋党。
(44)愿足下……亦谏臣之一效也:据《宋史·
欧阳修传》,高若讷果真把欧阳修的这封信上交朝廷,欧阳修因此被贬为夷陵(今湖北宜昌)令。
(45)不宣:言不尽意。
【译文】欧阳修顿首再拜,禀告司谏足下。我十七岁时,家住随州,看到天圣二年进士及第的布告,才知道您的姓名。当时我年纪轻,尚未与别人结交,又住在僻远的地方,只听说布告上的宋舍人兄弟,以及叶道卿、郑天休等人,因文学著名于世,因此这次进士考试号称得到了人才。而您置身其中,单单没有突出的可以称道的地方,我因而怀疑您不知是怎样一个人。以后过了十一年,我第二次到京师,您已担任御史里行,可还是没有机会与您见一次面;只是常常向我的朋友尹师鲁打听您的贤与不贤,师鲁说您“正直有学问,是一位君子”。我还有些怀疑。所谓正直,就是不可屈服;所谓有学问,就一定能明辨是非;凭借着不可屈服的气节,有能辨是非的明智,又担任谏官的职务,却随波逐流默默无言,与一般人没有任何区别,这果真是贤者吗?这不能不使我怀疑啊!自从您担任了谏官以后,我们才认识了,您刚直又一脸正气,纵论前代之事,思路清晰十分引人,褒扬正义,贬斥奸邪,没有一点谬论。啊,据有这样的辩才向人显示,谁会不爱戴您呢?虽然是我,也私下认为您大概是个真君子吧。这是我自从听说您的姓名直到与您认识,十四年中却有三次怀疑的情况。如今推究您的实际行为再来仔细分析,然后断然肯定您不是个君子。
前几天范希文贬官以后,我和您在安道家中会面,您极力诋毁讥笑希文的为人,我开头听到这些话,还怀疑您是讲着玩的;等到碰见师鲁,他也说您极力否定希文的所作所为,然后我就不再怀疑了。希文平生刚正、好学、博古通今,他立身朝廷始终如一,这是天下都知道的,如今又因为正直敢言触怒了宰相得到罪责,您既不能为他辩明无罪,又害怕有识之士会责备自己,于是就跟着别人来诋毁他,认为他应当受到贬斥,这真是太可怪了!说起人的性格,刚正果敢,怯懦软弱的性格都受之于天,不可勉强改变,即使是圣人,也不会用办不到的事情去要求别人一定办到。如今您家中有老母,自身又爱惜官位,害怕忍饥受冻,顾念利益俸禄,因而不敢稍有违反宰相以致受刑遭祸,这也是平庸之辈的常情,只不过是做了一个不称职的谏官罢了;即使是朝廷中的君子,也将怜悯你的无能,而不会责怪你一定要做到怎样。如今却不是这样,您反而昂然挺胸十分得意,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畏惧,随意诋毁希文的贤能,认为他应当遭受贬斥,希望以此掩盖自己不据理力争的过错。应该说,有能力而不敢去做,那只是愚笨之人做不到罢了;而用小聪明来掩饰自己的过错,那就成了君子的敌人了。
况且希文难道真的不贤吗?三四年以来,从大理寺丞做到吏部员外郎、天章阁待制,天天充当供皇帝咨询的顾问,如今同僚中没有能与他相比的人,这难道是天子仓促起用不贤之人吗?假使天子把不贤之人当作贤人,那是聪明之中的疏忽。您身为司谏之官,是天子的耳目,当希文仓促间被起用之时,为什么不马上为天子辩明他的不贤,反而默默地不讲一句话,等到他自己失败了,然后跟着别人说他的不是?如果希文真是贤人?那么如今天子和宰相因为他违背自己的心意而斥逐贤人,您就不得不出来讲话。如此说来,那么您认为希文贤,也不免遭受责备;认为希文不贤,也不免遭受责备。大概您的过错就在于默默无言罢了。
从前汉王朝杀害萧望之和王章,估计当时朝廷中的议论,必然不肯明确地说是杀了贤者,相反必然把石显、王凤说成是忠臣,而萧望之和王章作为不贤之人而遭受罪罚。如今您真把石显、王凤看做是忠臣吗?萧望之与王章真的不贤吗?当时也有谏官,他们必定不肯承认是害怕灾祸而不向天子进言,也必定会说萧望之、王章应该被杀而不值得提出意见的。如今您看,他们真的该杀吗?那只是可欺骗当时的人们,而不可欺骗后代的。如今您又想欺骗现在的人们,就不怕后代人的不可欺骗吗?何况现在的人也未必就能欺骗啊!
我恭敬地以为,当今皇帝即位以来,进用谏官,采纳意见,如曹修古、刘越,虽然他们已经去世,还被人们称扬。如今希文与孔道辅都由于敢于进谏而被提拔任用。您幸运地生于此时,碰到如此能听取意见的圣主,尚且不敢说一句话,为什么呢?前几天又听说御史台在朝廷中贴出布告,告诫百官不可超越本职谈论政事,这样,能够提意见的只有谏官了。假如您又不说话,那么天下就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您在谏官那个位置上却不说话,就应该离职,不要妨害别的能够胜任谏官之职的人。
昨天安道遭到贬谪,师鲁也等候着罪责,您还能够有脸面去见士大夫们,出入朝廷号称谏官,那是您不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了。所可惜的是,圣朝有事情,谏官不说而让别人去说,这种事情记载在史书上,以后使朝廷蒙受到羞辱的,是您啊!按照《春秋》的法则,对贤者要求详尽周全。如今我还一心一意地希望您能够向天子进一言,不忍心就与您决绝,而不拿贤者来要求您。倘若您还认为希文不贤而应当斥逐,那么我今天如此为他说话,那是朋党邪恶的小人了,希望您直接带着这封信到朝廷上去,让天子判定我的罪过而杀了我,使得天下都真正了解希文应当被斥逐,这也是谏官的一大作用啊。
前几天您在安道家中,把我叫去议论希文的事情,当时有其他客人在,我不能畅所欲言,因此就写了区区此信,恭敬地希望您明察。不多言了。欧阳修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