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道元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在诗人、画家的眼中,流动的江河,挺峙的山峦,都是有生命的。他们常与明月对饮,同清风闲谈,故出现在笔下的山水草木,也大多清新可爱,带着许多灵气。就如北魏的郦道元,他以地理学家的目光探寻自然,又以文学家的心灵感受自然,因此他的《水经注》虽是一部地理学巨著,又同时能带给人们以艺术上的莫大享受。《三峡》正是其中最具魅力的篇章之一。它仿佛是一轴瑰奇多彩的山水画长卷,令人于赏观之际不胜惊奇,不胜喜悦!
你看它开头几笔,多像是潇洒泼墨的大写意:“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作者的视线,在无限空阔的天地间扫过,而后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大笔勾勒磅礴七百里的三峡全景:那耸峙两岸的群峰,拔地而起的叠嶂,便连绵疾走,瞬息之间占据了天空,遮蔽了云日。它们的涌现,简直使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了,天地是三峡的,连“曦(日)月”也只有在“亭午(正午)夜分”,才能进入其中。
不过高山总需有流水陪衬,才显得灵气十足。至于伟岸雄峻的三峡,就更需汹涌飞驰的一江急流了。作者接着选取的,恰正是震荡三峡的浩浩“夏水”:椽笔方落,夏水即已“襄陵”(水凌于高陵之上)。那是三峡水势最盛的夏日,它滚滚滔滔,奔腾咆哮,正与两岸沉默的高山相应,为三峡带来了蓬勃的活力。而阻塞水道,漫过高陵的迅猛,又使三峡于雄峻之中,增添了几分惊险壮奇的声色。令人惊异的是,作者并没有去直接描摹江水的惊涛拍岸,江行的风波险恶;而是想落天外,在波峰浪尖之上,虚拟了一叶扁舟,让它击波逐浪,与“王命急宣”的使者骏骑相比。结果是“朝发白帝,暮到江陵”,一千二百里的行程,“虽乘奔御风,不以(如)疾也”。只八个字,便在路遥、时短、行速的比较中,显示了三峡之流无可凌逾的湍急!而虚拟中小舟和使者的出现,又赋予了雄奇的自然以无限的生命力,作者的运笔奇思,真是妙不可言。难怪后世李白,竟也因之触动灵感,写出了“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早发白帝城》)的名句。
三峡之美,虽以山高水急为主要特征,但也不仅仅如此。在它七百里的山山水水中,还回转着无尽的俊姿秀影。恰似一条曲折漫长的彩色画廊,一弯一转之间,向你展现的,都是令人留连的绝美画境。就说是“春冬之时”吧,三峡深幽隽逸,别是一种清奇秀脱的模样:你看那碧绿的潭水,浮漾着峰峦花树的倒影;而那些“吸翠霞而天矫”的怪柏,把根扎在悬崖峭壁上,倾斜着躯干,真是情态百出。还有那些挂在山崖上的大大小小瀑布,正带着欢畅的笑声,从高处飞冲而下。面对着这种水清、树荣、山峻、草茂的幽秀景象,你是否也要与作者一起,发出“良多趣味”的感叹呢?
至于那些雨后初晴的秋日,或是霜花满天的早晨,三峡却又另有一番风致了:山野间寒静肃穆,仿佛含着深愁似的。寂寂的山谷之间,又常有“高猿长啸”,啸声绵长,凄凉怪异,加以“空谷传响”,很久才消失。它所带给你的,该是一脉何其缠绵的愁思!这种种惆怅和哀愁,又被作者巧妙地绾结到那一曲“猿鸣三声泪沾裳”的古朴渔歌中去,听来便愈加余音缠绕,令你神思萧散而泪水涔涔了。
细细涵咏,这篇短短的文字,竟把三峡之美,表现得何等神奇!它的山旋水转、四季变幻和奇境迭出,究竟给了作者以多少画之笔意、诗之灵感呵?作者笔下的三峡,简直就是一位魁伟入云的奇男子:盛夏的奔放和热情,春冬的俊逸和闲远,秋日的忧伤和啸叹,构成了它多么丰满而多姿多态的性格。这就是绵延大江七百余里的三峡!它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人们发现它,认识它,以至于天荒地老,亿万千年。只是到了作者的眼中、笔下,它的雄峻神奇、秀美俊逸和豪放深情,才第一次得到了欣喜惊人的表现,激起了读者的诧愕高妙的赞叹、遐想。面对着这位拥有一襟山岚的友人的到来,倘若三峡有知,恐怕也要“惊知己于千古”了。
〔注〕三峡: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的总称,在长江上游四川东部、湖北西部一带。据今人考证,郦道元足迹未至南方,其文实出自南朝宋盛弘之的《荆州记》。白帝:城名,在今四川奉节县东边山上。江陵:县名,今属湖北。巴东:郡名,东汉末置,治所在鱼复(今四川奉节东)。地控三峡之险,为蜀汉东部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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