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于人而黯于己》寓言赏析

《明于人而黯于己》寓言赏析

春申君这一天上朝归来，一张脸沉得跟刷过一层糨糊似的。

春申君是楚国重臣，对于朝政，他可以说一不二，国君对他向来言听计从。像今天这种下朝之后的情形，还是有史以来第一回。春申君府中养了三千门客，其中有许多人过去都是跑江湖卖艺的。平时春申君上朝归来，总爱与门客们逗趣一番，要么听说过书的门客讲两段古戏，要么让走过绳的门客在院中吊起来的绳索上表演一段舞蹈，或者是让会武功的门客表演一段对刀。可是今天他的样子那么难看，回到府中后，那些人全都不敢凑上前去自讨没趣了。

春申君让人泡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低头正想着心事，耳边听得有个人道：“公子，您有什么心事么?”

问话的是门客朱英。朱英在门客中也算是个另类，刚来时春申君问他会什么，朱英说自己会打草鞋。打草鞋不是什么超卓的技艺，草鞋打得再好也不过值一两文钱。春申君耐着性子，问他还会什么，朱英便说会纵横捭阖之术。所谓纵横捭阖，便是有名的鬼谷先生所传秘术，据说学得好的，出来都会成为叱咤一时的风云人物。不过朱英貌不出众，怎么看都不像个能叱咤风云的人物。好在春申君门下有三千门客，大言不惭之辈不在少数，多一个朱英也不过吃饭时多双筷子，既然他这么说，便留下来吧。没想到这回旁人都不敢近前时，朱英倒是上来自讨没趣了。春申君素有礼贤下士之名，不论这门客有多倨傲，他都总是彬彬有礼，见朱英上前来问，便道：“朱先生啊，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今天春申君在等候上朝时，顺路去皇宫的庭院里走了走，正好看见太子提了个用布蒙着的鸟笼走过来。太子是春申君后辈，在朝中春申君要向他行礼，但在这等私下场合便不用拘束了。春申君见太子手中提着那鸟笼，便道：“太子，您找到什么珍禽了?”

太子撩开蒙着的布，道：“你瞧瞧。”

笼子里不是鹦鹉鹩哥这一类能言鸟，也不是别的羽毛鲜艳悦目的小鸟，却是一只黑白相间、双眼圆睁、长了个弯弯利嘴的猫头鹰。假如面前不是太子，春申君一定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忍住笑，道：“太子，您养猫头鹰做什么?”

太子笑了笑，道：“黄先生，我听说凤凰只栖息于梧桐树上，所以便用桐籽喂养它。久而久之，它定然会发出凤鸣之声的。”

传说凤凰非竹米不吃，非梧桐不栖。竹米实在太少见，梧桐籽倒是常有，所以有人传说凤凰也要吃梧桐籽。太子一定听到这种传说，所以异想天开地要把猫头鹰养成凤凰。春申君笑道：“太子，这是没有的事。猫头鹰，即枭鸟。这种鸟极为凶狠，生下来就要吃掉父母，性子生成了是不会变的，和喂它吃什么没有关系。”

太子虽然尊重春申君，但当场被他这样说一通，面子上始终过不去，便正色道：“黄先生，你要管的事是朝政吧，我这点事可不算朝政。”

春申君也被噎住了。要是换了旁人，他只要脸色一变，马上就会有左右冲过来厉喝一声，吓得对方屁滚尿流。可眼前这位是太子，他又有什么办法?只得唯唯而退，这口气却一直咽不下去。一直到退朝回府，他的气仍然没消。现在朱英既然来问，就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说完了，他道：“朱英，你说太子如此糊涂不听劝，又该如何?”

朱英微微一笑，道：“太子不明犹可，倒是公子您，其实也与太子一般糊涂。”

春申君的脸一下子变了。虽然他能自觉地礼贤下士，从谏如流，可是朱英这般指责，未免让他太不服气。他沉下脸道：“我与太子一样糊涂?”

看到春申君已有怒意，旁人也都有了惧意。虽说春申君为人很宽厚，但一旦惹他生气，被赶出府中就并不意外。在春申君府中做门客，不必做什么事，每天悠然自得，不愁吃不愁穿，实在是个好行当。看到朱英要被赶走，忠厚些的为朱英惋惜，刻薄点的却在暗自窃喜。

朱英却毫无惧意，点了点头道：“正是。”

春申君忍住怒火，道：“那你说说，我怎么和太子一样糊涂?”

朱英没有退缩，反倒上前一步，道：“太子以桐实喂养枭鸟，您说他糊涂。但公子若是想想自己，太子养鸟，公子您养门客，岂不一样?”

春申君听了差点笑出声来，道：“正是正是。”虽说把门客和鸟相提并论，未免不伦不类，但仔细一想，的确是一回事。

朱英道：“公子您养了那么多门客，门客中是三教九流，鸡鸣狗盗，什么人都有。这些人本性恶劣，与太子所养的枭也没什么不同，公子您却对他们十分宠爱尊敬，给他们锦衣玉食，连他们穿的鞋都是用珍珠串成的，号称‘珠履三千客’，你希望有一天他们会成为国士来报答您。以我看，您这种做法与太子用梧桐籽喂养猫头鹰，并希望它发出凤凰叫声又有什么不同?他们哪会对你有什么真正的帮助?”

朱英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一边那些门客也都听到了，个个都显得胆战心惊。假如春申君听从了朱英的话，他们中绝大多数人就都要被赶走了，这一口闲饭也就吃不上了。见春申君听着朱英的话，脸色越来越肃然，不时点点头，大有同意朱英之话的意思，他们更是害怕。几个性子急的，已经打算立刻去收拾行李，省得被赶走时手忙脚乱。

等朱英说完，春申君回头看了看那些门客，忽然叹道：“朱英，你说了这许多，不过你也说错了一点，人毕竟不同于枭。”

朱英本来觉得春申君要听自己的劝了，没想到最后却是这么一句。他仍然不肯罢休，道：“公子，其实……”不等他说完，春申君拦住他的话头道：“不必多说了。朱英，我意已决，以后再说吧。”

春申君站起身向内室走去。朱英看着他的背影，不觉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所说的一切全都落空了。后来，春申君最终被李园所杀，而他所养的门客中，却没有一个能替他报仇的。

入选理由：

觉察别人的错误容易，觉察自己的错误很难。

燕垒生语：

战国四公子都以养士出名，门客中不少人也颇有一番作为。春申君名列战国四公子之一，但在四公子中却仅仅以“养士”著称而已，与信陵君自不能比，与平原君、孟尝君也相差甚远。朱英说他门下尽是鸡鸣狗盗之徒，其实也并不尽然，真正以收养鸡鸣狗盗之徒做门客闻名的是孟尝君，只是孟尝君的鸡鸣狗盗门客还能为孟尝君脱险立下大功，显然春申君的门客比孟尝君的门客更等而下之。

很久以前，台湾柏杨先生的一篇《丑陋的中国人》在大陆地区造成了很大轰动。他在里面列举了不少国人的劣根性，其中一点是国人勇于闭门思过，只不过闭上门后思的是别人之过，却很少能自我批评。当时听来，不免刺耳，但回过头来想想，这也并非危言耸听。楚太子养猫头鹰，因为传说凤凰吃桐籽，饮醴泉，所以楚太子也给猫头鹰吃桐籽。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猫头鹰吃的是田鼠、青蛙一类，叫声也很不中听，梧桐籽吃撑死了也不会发出凤鸣，不管是楚太子自己糊涂还是受人之骗，春申君对于这件事看得很清楚。只是他自己的门客原来也都是一些满身劣迹的成年人，他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收养了一大批品行不端的人，除非春申君是道上混的，那才得其所哉。只是春申君作为楚国重臣，并非一个黑社会老大，他迫切需要的是助手而不是打手。孟尝君门客中除了鸡鸣狗盗之徒，还有冯驩这样在政治上具有远见卓识的人物，可是春申君门下却尽是鸡鸡狗盗之徒，那还能为他提供什么帮助?所以战国四公子中，唯有春申君最终死于非命。其实春申君的门客中并非没有人才，朱英本身就是春申君的门客。朱英向春申君提出过不少合理的建议，可惜春申君总是听得多，从得少。一直到李园准备刺杀春申君前夕，朱英还曾经向他提过醒，可惜春申君同样把提醒的话当作耳边风。朱英在劝告春申君未得听从后，惧祸逃走，表现出一个智者的清醒。只是在他心里，也一定满是忠言不被采纳的悲哀吧。可是如此看来，朱英自己也没有看清自己的位置。如果他是一个真正的智者，就应该明白春申君不值得自己殚精竭虑地效忠。在他苦口婆心地劝诫春申君时，只怕也在苦笑吧。一个智者，不但要有看清旁人的眼力，还要有看清自己的勇气。朱英在看到了春申君明于人而黯于己的同时，他对自己所处的环境同样不曾看清。

曾参说：“吾日三省吾身”。一个人能看清自身的缺点，才是提高自身的根本。如果碰了一次壁后整天怨天尤人，看到的尽是社会的不公，他人的陷害，却从不想想为什么会如此，得到的自然是举世皆浊唯我独清，举世皆醉唯我独醒的结论，那么第二堵墙壁就早已经挡在他的面前了。

原文回放：

楚太子以梧桐之实养枭，而冀其凤鸣焉。春申君曰：“是枭也，生而殊性，不可易也，食何与焉?”朱英闻之，谓春申君曰：“君知枭之不可以食易其性而为凤矣，而君之门下无非狗偷鼠窃亡赖之人也，而君宠荣之，食之以玉食，荐之以珠履，将望之以国士之报。以臣观之，亦何异乎以梧桐之实养枭，而冀其凤鸣也?”春申君不寤，卒为李园所杀，而门下之士，无一人能报者。

——明·刘基《郁离子·养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