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买臣马前泼水》爱情文学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痴情女子负心汉”是流传在中国民间的一句俗语。这句看似平淡的俗语,反映了在男性为中心的古代封建社会,成千上万善良、多情的女性所遭遇的爱情、婚姻悲剧。如《琵琶记》中的赵五娘、《潇湘夜雨》中的张翠鸾、《王魁负义》中的敫桂英、以及《铡美案》中的秦香莲等等,就是这种善良、多情女性的代表。而上述剧作中的蔡伯喈、崔甸士、王魁、陈世美等人物,则是在变泰发迹以后,另觅新欢,遗弃结发妻子和儿女的薄幸负心男子的典型。社会广大民众对前者无不予以无限的同情,而对后者,则给予异口同声的唾弃和谴责。

而本文所要赏析介绍的“马前泼水”故事,却一反以上中国古代爱情、婚姻故事的传统惯例,叙述了一个薄情女子不能忍受家中的贫穷困顿生活,与自己志向远大的丈夫离异分手的故事,这就是文学史上著名的朱买臣休妻的故事。

薄情女难耐贫穷朱买臣被迫休妻



“马前泼水”是根据历史上的真人真事敷演出来的爱情婚姻故事。据《汉书》记载:这一故事的主人公朱买臣字翁子,吴(今江、浙一带)人。他家境贫寒,但喜好读书,不治产业,以砍柴卖薪补给衣食之资。他对读书简直爱好到了入迷的程度,在担柴叫卖途中,经常是一边走,一边大声吟诵诗文。他的行为,经常引来路人的嘲笑和议论。他的妻子和他一起卖柴,也经常同遭嘲笑,所以深深为此感到羞耻。她数次劝止他,他不但不听,反而在路途中更加放声吟诵起来。其妻在无法忍受之余,乃向他提出离异要求。朱买臣笑着说:“我到五十岁时命当富贵发迹,现在已经四十几岁了。你跟我过了这么多年的辛苦日子,等我富贵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功劳。”他的妻子发怒说:“像你这个样子,迟早要成为路边臭水沟中的饿死鬼,你如何能富贵起来呢?”“买臣见其妻执意求离,无法挽留,乃听任其离去。以后,他一个人砍柴为生,仍不改行路间放声吟诵的积习。一次,他挑柴路过一片坟地,遇到离异妻子正与新夫上坟祭奠。其妻见其饥寒可怜,难忘旧情,乃“呼饭饮之”。

如果事情就到此为止,二人分离以后就不再发生干系,这件事也就不会有什么文章可做,更不会成为既有史籍记载,又在舞台敷演、又在民间流传千载的脍炙人口的生动故事。俗话说“天下无巧不成书”,巧妙的是:朱买臣后来并没有像他妻子调侃怒骂的那样穷困饿馁而死,身填沟壑,而是应念了朱买臣自己的予言:几年之后他果然应报泰来,发迹富贵,飞黄腾达起来,衣锦荣归故里,而且“冤家路窄”,二人竟然再度相会。

据《汉书·朱买臣传》记载,朱买臣的变泰发迹,完全是凭借一次意想不到的机会。朱买臣与妻子离异以后,不久就以“明当世之务,习先圣之术”,被当时专门为朝廷罗致人才的“上计”署发现,并搜罗推荐。他随上计吏到长安诣阙上书,但有关部门却长时间不作答覆。朱买臣因行囊竭尽,只好以行乞度日。这时候,他可以说是已经身处绝境了。却不料,此时他竟意外地受到正在京城担任中大夫要职的同乡严助的知遇,并把他直接推荐给汉武帝。他在汉武帝陛见之时,“说春秋,言楚词”,大大地展现了一番才华学问,受到了汉武帝的赏识和器重,乃被拜为与严助并肩的中大夫之职。当时,正当汉武帝平伏东南不允,东越王心怀异志,屡有反复。朱买臣又及时献上平伏东越之策,于是,又被拜授会稽太守之职。

当朱买臣拜受这一职务时,汉武帝对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所以,这一次朱买臣衣锦还乡,给了他一次改变自己过去在家乡穷愁潦倒形象、炫耀自己富贵显达的绝好机会。不过、朱买臣终归是一有才有德的读书人,他并没有像市井之中得志小人那样,籍此衣锦荣归之际,趾高气扬,踌躇满志地招摇过市、滥施威风,而是不事声张地“衣故衣、怀其印绶,步归郡郡”当他回到原来推荐过他的“上计”衙署时,署中的吏员们的正在聚集饮酒,对他的到来并未予以理会。少顷,署中的看门人看到朱买臣怀中的会稽太守印绶,并报告给上计椽吏时,椽吏竟醉酗酗地大呼“妄诞耳!”可见朱买臣原来在人们的眼里是多么微贱和不值一提。等到念明朱买臣所持果真是会稽太守印绶时,就引起一阵慌乱:“座中惊骇……相推排陈,列中庭拜谒”,“长安厩吏乘驷马车来迎……会稽闻太守且至,发民除道,县吏并迎送,车百余乘。”对待同一个人的前后两种不同态度,真有如冰炭之分,天壤之别。可见封建社会官场对人之态度,完全是从势利的眼光出发的。

也就是在朱买臣被隆重迎归会稽任所的途中,他又意外地与其旧妻相遇。据《汉书·朱买臣传》记载:买臣“入吴思,见其故妻,妻夫治道。买臣驻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饲之。”以当时朱买臣所居太守显赫地位,他在受到夹道欢迎的途中,看到早已离异、另适他人的旧妻,本来可以陌如路人、佯装不见,昂然过之,但他却不仅停车寒喧,而且还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同回太守府中,置居后园,并供给衣食,这或者就是朱买臣在实践当日他对其妻所说“待我富贵报汝功”的诺言。以此看来,朱买臣并不是那种寡情薄义、富贵相忘贫贱之交、不守信约的势利之徒。

不过,事情的结局却颇为出人意料:买臣的旧妻并没有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前夫对她的“恩板”。她在太守府后园居住仅仅一月,就“自经”(自缢)而死。这大概是由于:朱买臣不忘旧日夫妻恩义和信守当日所许的报恩诺言,可能更使其妻对自己目光浅短、薄情寡义的行为感到无限悔恨、羞愧。从而一直处在失去心态平衡的状态之中。堕入痛苦深渊不能自拢所产生的结局。其妻自经后,“买臣与其夫钱,令葬之”。历史上朱买臣休妻的故事本事,情况大致如此。



悬罄苦难移青云志羞墓亭永记薄情羞



本文所以说朱买臣先妻之死,是由于她对自己目光浅短、薄情寡义的行为感到悔恨、羞愧所致,并非出于毫无根据的推测,而是以有关史籍、方志记载为佐证的。据《嘉兴府志·古迹》(卷14)记载:

羞墓亭,杉青闸北一里,有死亭湾,又北十五里运河西有羞墓,即葬处。又有羞墓亭、羞墓桥。

又《太平寰宇记》记载:

嘉兴县北七里有死亭湾,即未买臣为内史,衣锦还乡,其妻羞死于此,故号曰死亭湾。

另外,江苏省《吴县志》卷二十三“舆地考·古迹”也记载:

死亭湾……在阊门外七里。朱买臣妻耻而自缢处也。

本文引述以上几则方志、史籍记载,并非要考证朱买臣妻究竟是死于嘉兴还是吴县,只不过是籍此说明朱买臣休妻故事流传范围之广罢了。另据《国色天香》卷七《买臣记》的记载,汉代以后民间流传的朱买臣故事,与《汉书》的记载有所不同:一是买臣妻向买臣提出离异,不仅仅是为他卖柴途中大声吟诵招致路人物议而感到羞耻,而且更认为买臣一味读书终究不是办法,并劝他早日改行。这样,二人离异的原因就不仅是一个在大路上吟诵招羞的表层问题,而是染上了对于人生走什么道路的重大分歧的色彩。另外是其妻离异后另觅的新夫为杉青闸吏人,其地位仅仅是一个看守水闸的小小吏员,其地位和身份也低的可怜,与朱买臣相比较也强不了许多。买臣以太守征为丞相长史,过杉青闸时遇到了前任夫人,其妻乃感到无比羞悔,当场投河而死。买臣乃把她葬于亭湾,名为羞墓。相比之下,《汉书·朱买臣传》的记载比较概括,不如民间传说的情节具体、详细。也许后者的情节更接近于事情的本来面目。

宋、元时期所流行的南戏戏文《朱买臣休妻记》,所描写的故事情节大致与民间故事传说的内容相同。此剧本今已不传,仅在近人钱南扬先生辑《宋元戏文辑佚》中有佚曲四支。其中一支写朱买臣入山采樵时山中景色:

〔仙吕过曲〕 〔木丫叉〕步入寒林数里,岚阴杳霭,苍屏翠碧。森森见古木云齐,听触石潺潺响涧水。只见辞柯风惨慽,望前村归鸦接翅飞。一树孤松,正伤情绪,听鹤唳声声猿又啼。

曲中描写朱买臣伐薪的山林“岚阴杳霭,苍屏翠碧,森森见古木云齐,听触石潺潺响涧水”,写出了山林古老苍翠、景色幽静深远的景色;又写是时“风惨凄”、“归鸦接翅飞”、“听鹤唳声声猿又啼”、“一树孤松,正伤情绪”等等,联系朱买臣当时穷愁潦倒的身世外境,给人以情景交融、生动贴切之感。另一支佚曲[正宫过曲]〔醉太平〕乃是写买臣妻劝夫改行之辞。其妻唱道:“群须三省,看生涯冷落,空如悬罄。”“不忖,无谋医得眼前贫,怎捱到晚年光景?”言辞中包含着对于家贫如洗、衣食无着,难想将来的困顿生活处境的担忧。而朱买臣则回答说:“餐藜饭糗,终须鼎食钟鸣”,“且休忧闷,粗衣淡饭却是常情。”表现了他安于贪困,寄望将来,对前途充满信心的乐观精神。到其妻下堂求去时,朱买臣又唱了以下两支曲子:

〔中吕过曲〕 〔石榴花〕琴书自有真乐衣年知,何须虑食和衣?劝随缘安分耐盐虀,也不妨被褐短,鬓垂丝。荆和布虽然滋味薄,何曾见孟光相弃?待我手五十须荣贵,那时节好风味。

〔仙吕过曲〕 〔解三酲〕你直恁的为人无所知,自古道颜如玉书中有花样美。我读书的真个所为皆依理,岂顾此便休弃。你如今到此一心要嫁别人,只怕他日思量,无路可归。寻思起,割舍的把人直恁相亏。

对待妻子的离异要求,朱买臣先是以“何须虑食和衣“以及”随缘安分”的道理开导,然后又用孟光·梁鸿“举案齐眉”的故事进行启发劝解。据《后汉书·梁鸿传》记载:

同县孟氏有女,状肥丑而黑,力举石臼,择对不嫁,至年三十。父母问其故,女曰:“欲得贤如梁伯鸾者。”鸿闻而聘之。要求作布衣、麻屦、织作筐、缉绩绩具。及嫁,始以装饰入门。七日而鸿不答。妻乃跪床下请曰:“窃闻夫子高义,简斥数妇,妾亦偃蹇数夫矣。今而见择,敢不请罪。”鸿曰:“吾欲裘褐之人,可与俱隐深山者耳。公乃衣绮缟,傅粉墨,岂鸿所愿哉?”妻曰:“以观夫子之志耳。妾自有隐居之服。”乃更为推髻,著布衣,操作而前。鸿乃大喜曰:“此真梁鸿妻也。能奉我矣!”字之曰德曜,名孟光……遂至吴,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为人赁舂,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

朱买臣讲给妻子的以上道理,是符合《论语》所讲的“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的那一套儒家道理的。在今天看来,在生活方面过多地追求,也会分散实现远大志向的精力和思想。朱买臣举出梁鸿、孟光“举案齐眉”的例子,也是希冀妻子能像孟光那样,能与太夫随缘和顺,安于贫困,同德同心,为实现夫贵妻荣的理想而共同奋斗。但他的妻子却不理解他的一番苦心,不能忍受眼前贫困的生活处境。这样,不管朱买臣如何表白自己“所为皆依理”,如何告诫妻子“只怕他日思量,无路可归”,但他的妻子已经是“吃了秤锤铁了心”,一心一意地要与他分道扬镳,另嫁别人。所以,朱买臣只好听任妻子离异而去了。

从以上几段遗存的南戏戏文《朱买臣休妻记》的曲文内容来看,在民间故事传说基础上所产生的“买臣休妻”的故事,显然比《汉书》的记载更为细腻、生动,更富于生活气息。所以,可能更接近于当初这件事情的本来面貌。而且,它们的思想倾向,都在于谴责其妻的嫌贫弃夫,同情心都在暂时困顿的朱买臣一边。

假乖张激夫上进获团圆大慰民情



继宋、元南戏《朱买臣休妻记》以后,在元代杂剧鼎盛繁荣时期,敷演这一故事的戏曲作品又出现了庾天锡的《会稽山买臣负薪》(巳佚),以及无名氏的《朱太守风雪渔樵记》。在明人臧晋叔编《元曲选》所收《渔樵记》第四折末尾,有“方知是皇明日月光非遍,天恩雨露沾还浅”的句子,可以看出此剧乃是元末明初完成的作品。因为剧名中“朱”字有犯“朱”明皇帝之忌讳,所以此剧曾一度改名为《王鼎臣风雪渔樵记》。在这个剧本里,买臣休妻故事的思想内容发生了重要的变化,故事的结局也与过去大不相同。

一个变化是:朱买臣的发迹,由《汉书》所记的他随上计吏为卒,赴长安淹留日久,困顿行乞,遇同乡大司徒严助荐举,见武帝得官,改为大司徒严助奉圣命巡行天下,采访文学之士,罗致人才,发现买臣。这一改动,既使封建王朝免于“埋没人才”之罪名,又把“罗致人才”的功德记到了皇帝名下,可以说是改得非常巧妙。不过,这样一改却违反了历史的真实。剧本写严助巡行天下,在会稽城外,与在风雪中卖薪吟读的朱买臣相遇。严助见他身为樵夫,但手中却持书吟诵,看出他是一个贫困书生,乃问他为什么不去进取功名,而要在布衣队中负薪为生,甘受贫穷。朱买臣见严助谑其贫困,乃回答他贫穷并不丢人,并且口若悬河地向严助列举了一系列“先贤受窘”的事例:傅说曾以版讯为业,后被殷高宗封为大宰;倪宽曾经抱锄钟田,后成为汉武帝朝中御史大夫;宁戚少年时曾经牧牛,叩角而歌,后被齐桓公举为上卿;韩信曾以钓鱼谋食,后被汉高祖封为三齐王;白起是军中小卒出身,以后成为秦国大将;苏秦田无半垅,几乎冻饿而死,以后却拜为六国宰相;公孙弘少时家贫,曾经牧猪海上,后来出任汉朝宰相;灌婴曾经贩履,后成为汉朝将军;姜子牙曾在朝歌市中为屠,蟠溪水上钓鱼,直到八十多岁才得到周文王的知遇,……。朱买臣举出如此众多的当时深受人们称颂的人才事例,一方面表现出他的博学多才,一方面又显示出他的志远才高,虽然目前困顿受窘,但绝对不是无德无才的市俗庸徒。严助听了他的回答,深为叹服,知其为饱学之士,乃下马相拜,并且许诺把朱买臣的万言长策转呈给皇帝,来手开科取士时,保举朱买臣为官。以上情节,很明显是无名氏在创作此剧时敷演虚构出来的,但是,这些夸张描写很符合朱买臣的人物身份,使得这个人物的个性特色更为饱满、生动。与《汉书》所记朱买臣见汉武帝时“说春秋,言楚词”的记载相比,更充分地展现了人物性格,而且更显得绘声绘色、丰富多采得多了。

《渔樵记》的另一个重要变化,是把原来“买臣休妻”故事的结局,曲其妻的“自经”或投河而死,改写成其妻的行为是其岳丈幕后指使所为。而其岳丈指使其女要求买臣休离的原因,乃是他见买臣“偎妻靠妇”,恋着他家女儿玉天仙,不去进取功名,担心他则管靠在山中砍柴度日,终久没有个出头的日子,所以设计女儿玉天仙向朱买臣索取休书,断绝他的依靠,逼迫他去进京求官。不仅如此,买臣的岳丈刘二公还准备下白银十两,锦衣一套,暗使买臣的好友、渔夫王安道转送给朱买臣,作为进取功名的盘费。这样一改,玉天仙之逼夫休离就成了一片好心,这样,事情的性质也就与原来的“嫌贫弃夫”改变为“激夫上进”,由应该受到谴责的过犯之人一变成为功臣。

不过,买臣却对其岳丈与其妻的一片苦心一无所知,所以,当他荣任会稽太守回到家乡,其妻玉天仙前来求认时,演出了一场“马前泼水”的闹喜剧。

剧本写朱买臣得官除授会稽太守,对亲朋胡友有情有义,“不论大,不嫌贫”。其好友王安道为了让朱买臣“不忘旧”,乃在曹娥江边安排下酒席,请买臣赴宴。宴间,其旧日妻子玉天仙来见,买臣霎时怒气冲天,斥责玉天仙说:“你道你正青春,正少年;你道你好描条,好眉面;善裁剪,善针线;无儿女厮牵连,别嫁取个大官员”,“你公日呵要团圆我不团圆”,“非是我自专,你把那长城哭倒圣人宣”。玉天仙要求买臣相认,买臣则命令手下侍从张千把她“抢出去!”这时,其岳丈刘二公也来认女婿,朱买臣斥责他是卓王孙一样“不重贤”,“搬调的个文君女嫌贫贱”,应该为其女儿的“嫌贫弃夫”行为负责,坚决不与其父、女相认。他的好友王安道、杨孝先对他施加压力,但也无济于事。俗话说:“树怕伤根,人怕伤心”,玉天仙当初嫌买臣贫穷困顿、逼写休书的行径,对朱买臣心灵的伤害,确实太深重了。所以,当玉天仙被迫发狠说:“朱买臣,你若不认我呵,我不问那里,投河奔井,要我这性命做甚么!”朱买臣却表示:即使她投河奔井,也绝不相怜。他让玉天仙把一盆水泼在地上,表示泼水难收,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戏剧的矛盾冲突,到这里发展到了最高潮。问题最后到底如何解决?二人最后能否团圆?故事的悬念到这里也发展到了极点。

就在看来故事已经“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事情却又出现转寰,呈现“柳暗花明又一这村”的前景:到此时,买臣好友王安道才把刘二公激发买臣进取功名,指使其女逼写休书,暗中资助赶考费用的内幕情节如实端出。牛买臣这才感悟岳丈“原来是姜太公使机变,不钓鱼儿只钓贤”的一片苦心,于是怨怼消解,顿释前嫌,并对刚才自己对妻子和岳丈的冷漠无情态度感到“羞羞答答,闭口无言”,表示“如今意转、性转”,从而合家欢喜,相认团圆。戏剧的最后,大司徒严助奉圣旨前来,对朱买臣“若志固穷,负薪自给,虽在道路,不废吟哦”,笃志于学的德行予以表彰,“特岁加二千石,以充俸禄”,使“书中自有千锺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封建说教,终于变为现实。而对王安道,杨孝先、刘二公等人“并系隐沦,不慕荣进”、的行为,也予以奖励,“各赐田百亩,免役终身”。对买臣之妻玉天仙,则说“其貌如玉,其舌则长,虽已休离,本应弃置,奈遵父命,曲成夫名,姑断完聚如故”。于是各受表彰,各获奖励,夫妻团圆,皆大欢喜。

按照上述玉天仙在《渔樵记》中的表现,并且考虑她在激发丈夫朱买臣发愤进取功名过程中所起的作用,作品中仅仅“姑断完聚如故”对她实在有些委屈。玉天仙在回答张古为什么不同朱买臣“生则同衾,死则同坟”的责问时,就为自己辩解说:“他每日家偎妻靠妇,四十九岁全不把功名为念,我生逼的他求官去,我是歹意来?”她的反问确实有一些道理,不能视为强辞夺理。所以,对玉天仙逼夫休离、激发丈夫发愤求官的行动,似乎可以有更为比较积极一些的评价。

不过,话说回来,中国古代自汉朝董仲舒倡导“独尊儒术”,就产生了在“男尊女卑”思想指导下的妇女生活标准。班胎在《女诫》中就宣传“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父。故曰:夫者,天也。天故不可逃,夫固不可违也……故事夫如事天,与孝子事父,忠臣事君同也。”到了宋代后期,又盛行“程朱理学”,尤重妇女的“贞节”观念,讲究女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在这种历史背景下,玉天仙逼夫休离、另觅新夫,无疑是严重“失节”的“不贤”行为,所以,买臣妻“自经”后葬于“羞墓”之传说方在民间广泛传播。到了元代,在异族统治的条件下,汉族传统的儒家礼教观念逐渐松驰、瓦解,《渔樵记》的作者能够把买臣之妻自经而死、葬于羞墓的结局改写为逼夫休离乃是激夫上进,并使夫妻最后团圆,他能做出这样的翻案文章,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同情妇女的民主、平等,进步的倾向。所以,我们在对玉天仙行为评价高低间题上,似乎也就不应该苛求于古人了。

形象鲜明生动声口爽脆泼辣



戏剧是通过语言和动作来展现人物性格和揭示戏剧冲突的艺术。一部戏剧作品的成功与否,一个剧作家创作成就的高低,都取决于能否运用显浅、通俗,形象、生动的语言,去表现人物的思想感情,打动观众的心灵。可以说,在运用生动的个性化语言、揭示人物性格方面,《渔樵记》已经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取得了很大的成就。

剧本成功地表现了朱买臣身为一介书生,处穷困而不堕青云之志的清高邈远的性格特征。朱买臣招赘于刘二公家,靠砍柴为生。他虽然攻书数十载,满腹才华,一心一意地追求功名富贵,但却是半生蹉跎,老来不遇。他虽然胸有“赡天才”,却没有自己的“安身处”;他的才干虽然足配“在翰林院出职”,可在现实中他只能在“柴市里迁除”、“风雪混渔樵”、“每日家长叹吁”。虽然如此,他仍然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皇天不负读书人”。他坚信自己“虽不做真宰辅,俺可也伴着他播清名一万古”。反过来,他对于会稽城中那一等富贵人家,虽然在风雪天皇拥有“红炉暖阁,低簌毡帘、兽炭银瓶、羊羔美酒、佳人伴唱、美人陪饮”,享尽人间富贵,但自己与他们却“坚愚不并居”、“冰炭不同炉”。那些富贵之徒虽然可以“卖弄些好妆梳”,打扮成“峨冠士大夫”,但实际上他们“本下愚,假扮儒”,是“皮包草、腹中空”的庸俗之徒。从这些描写里,我们可以看出朱买臣的品格是何等情高、何等孤傲!对那些无才无德、有钱有势的富贵人是何等鄙视!这难道不是“处贫穷而不堕青云之志”吗!

剧本也描写了朱买臣发迹以后,富贵而不忘贫贱之交的高尚品格。他的乡中伯伯张古是一个性格乖劣的贷即。他在进城办贷途中,遇到县里人正夹通迎接新任太守朱买臣,他便大声呼喊朱买臣的名字,被官府侍从拿到买臣马前。买臣一看是乡中伯伯,滚鞍下马便解,并亲自敬奉皇封御酒三杯。同时把四村上下的姑姑姨姨、婶子伯娘、兄弟姐妹都问讯一了遍。他对好友王安道、杨孝先更是旧情不减,一直牢记着当年所说的:“知恩报恩,风流儒雅;知恩不报,非为人也”的诺言。总之,剧本比较全面地揭示表示了朱买臣个性特征的各个方面,塑造刻划是成功完美的。

不过,相比较之下,《渔樵记》中塑造的个性特征最鲜明、生动的人物形象,要算是朱买臣之妻玉天仙。这一人物形象的成功之处,又在于她的语言泼辣爽脆、生动尖锐,以及她的行为不受拘束,无所顾忌,充分表现了市井社会中泼辣妇女的个性特点。在剧本第二折,写朱买臣从风雪中卖柴回到家中,玉天仙一听见他叫门,心中就充满气恼,一开门,就打了朱买臣一记耳光。当朱买臣叫他取一把火来取暖时,玉天仙回答说:

哎呀!连儿盼儿,憨头哈叭剌,梅鸟嘴!相公来家也,接待相公·打上炭火,酾上那热酒,着相公汤寒!问我要火,休道无那火,便有那火,我一瓢水泼杀了!便无那水呵,一个屁也迸杀了!可那里有火来与你这穷弟子孩儿!

买臣说:“兀那泼妇,你休不知福”时,玉天仙说:

甚么福?是是是,前一幅,后一幅;五军都督府;你老子卖豆腐,你奶奶当轿夫!可是甚么福?

像这样巧妙地运用同音字与丈夫调嘴,胡搅蛮缠,一方面表现出玉天仙的不讲道理,一方面也反映出这个人物的聪明伶俐。当朱买臣说:“有人算我明年得官也。我得了官,你便是夫人、县君娘子”时,玉天仙进行了更激烈的调侃、嘲笑:

娘子,娘子,倒做着屁眼底下穰子!夫人,夫人在磨眼儿里!你砂子地里放屁,不害你那口碜!动不动便说做官,投到你做官,你做那桑木官、柳木官,这头喘着那头掀,吊在河里水判官,丢在房上晒不干!投到你做官,直等的那日头不红,月明带黑,星宿䁪眼,北斗打呵欠;直等的蛇叫三声狗拽车,蚊子穿着兀剌靴,蚁子戴着烟毡帽,王母娘娘卖饼料。投到你做官,直等的炕点头,人摆尾,老鼠跌脚笑,骆驼上架儿;麻雀抱鹅弹,木伴哥生娃娃。那其间你还做不得官哩!看了你这嘴脸,口角头饿纹,驴也跳不过去!你一世儿不能勾发迹!将休书来!将休书来!

这一段话,充分表现出玉天仙这一人物性格的泼辣和刁悍。不仅对丈夫的穷困僚倒进行辛辣的嘲笑讽刺,而且还运用排比的夸张语言,对丈夫的前程进行充满恶意的诅咒。充分表现出他对丈夫朱买臣的无情无义。这样的女性,在现实生活中也为数不多,可以称为泼辣刁悍女子的典型,在中国古典小说、戏曲人物画廊中,这样的人物形象也极为罕见。可以说,玉天仙形象的塑造,率先填补了古代文学人物画廊市井泼辣刁悍女性的空白。

玉天仙之所以要同朱买臣离异,根源在于丈夫的穷困。她对朱买臣说:

我恰才不说来,你与我一纸休书,我别嫁个人。我可恋你些甚么?我恋你南庄北园,东阁西轩,旱地上田,水路上船,人头上钱?凭着我好描条,好眉面,善裁剪,善针线,我又无儿女厮牵连,那里不嫁个大官员!对着天曾罚愿:做的鬼到黄泉。我和你麻线道儿上不相见!则为你冻妻饿妇二十年,须是你奶奶心坚石也穿。穷弟子孩儿,你听者:我只管恋你那布袄荆钗做甚么!

在这样的妻子眼里,丈夫的知识和学问不值半文,而她自己苗条的身材和好看的眉面却可以化为资本,以此去“嫁个大官员”!她的话,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古代封建社会统治阶级“不爱人才爱女色”的黑暗现实!从人物形象的语言色彩看,像玉天仙这样伶牙利嘴、语言爽脆泼辣的女性,只有宋、元话本《快嘴李翠莲记》中的李翠莲,以及《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可以与之颉颃相比。现在,我们不妨对这三个人物的伶牙利嘴程度进行欣赏比较。在《快嘴李翠莲记》中,当李翠莲因言语过多遭到夫家嫌弃时,她有一段话,颇能表现其刚直不阿的性格:

公休怨,婆休怨,伯伯、姆姆都休劝。丈夫不必苦留恋,大家各自寻方便。快将纸墨和笔砚,写了休书随我便。不曾殴公婆,不曾骂亲眷、不曾欺丈夫,不曾打良善;不曾走东家,不曾西邻串;不曾偷人财,不曾被人骗。不曾说张三,不与李四乱;不盗不妒与不淫,身无恶疾能书算。亲操井臼与庖厨,纺织察麻拈针线。今朝随你写休书,搬去妾妆莫要怨。手印缝中七个字,“永不相逢不见面”。恩爱绝,情意断,多写几个弘誓愿。鬼门关上若相逢,别转了脸儿不厮见!

李翠莲口齿伶俐,达到了出口成章的地步,而用她讲的话,事事通情,句句在理,并没有什么泼悍刁顽的成分。李翠莲之受人非议,主要是由于“言多”,触犯了封建统治阶级所制定的“妇道”约束。她实在是一个被损害被冤屈的无罪人物,正面的善良女性。再看《金瓶梅》中潘金莲的语言,其犀利程度更不在李翠莲、玉天仙之下。书中第二回写武松在出差前向兄长武大郎辞行,并嘱咐嫂嫂潘金莲把定门户时,潘金莲马上变了脸,指着武大郎骂道:

你这个混沌东西,有甚么言语在别人处说,来欺负老娘!我是个不戴头巾的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腲脓血搠不出来的鳖老婆。自从嫁了武大,真个蝼蚁不敢入屋里来,有甚么“篱笆不牢犬儿钻得入来!”你休胡言乱语,一句句都要下落,丢下块砖儿,一块块也要着地!

每句话都运用了象征、比喻、夸张等手法,句句连排在一起,显示出咄咄逼人的气势,这就是虚张声势、先声夺人、说大话、吓唬人的艺术。再看第二十回潘金莲指桑骂槐地骂李瓶儿的一段话?

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弹,也嘴答谷了。春凳拆了靠背儿,没有倚了。王婆子卖子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长舌”是这三个人物形象所共有的个性特征。从时间上看,李翠莲形象出现于宋、元之间;玉天仙出现在元、明之际;潘金莲则出现在明代中、后期、所以,可以看出这三个人物形象之间的继承、发展关系是按照以上时间顺序一脉相承的。从这三个“长舌”女性的品格等次和道德水准来看,李翠莲的性格刚直、爽快,为人处事都有自己的准则,她不过是利用自己犀利的语言,坚决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罢了。而玉天仙的性格,已经沾染上了不少市井女性的浮浅、庸俗色彩;而《金瓶梅》中的潘金莲,则又等而次之,其性格中又添加上了不少嫉妒、刻薄、尖酸、恶毒的成份,从品格等次上更是每况愈下,沦入了淫滥泼妇一流。总之,这三个“伶牙利嘴”的女性艺术形象,是我国古代小说、戏曲人物画廊中的一组有趣的组合,对这三个形象进行深入的思想、艺术分析,颇是一件有趣味的事情。

话说回来:从《汉书·朱买臣传》所记载的朱买臣妻“自经”而死,演变为元杂剧《渔樵记》中朱买臣与其妻释怨团圆的结局,一方面是《渔樵记》作者有意迎合中国民众希望人间事物“花好月圆”的美好愿望心理,一方面也是由于元代社会封建礼教传统思想的束傅逐渐松驰,对于处在社会下层的广大妇女命运同情的社会心理思潮逐渐上升的缘故。

继《朱买臣风雪渔樵记》之后,以“买臣休妻”故事为题材的戏剧作品,继续在明,清两代舞台上传演不衰。其中有明代传奇《露绶记》(残本)、《佩印记》(佚)。从剧名看,这两个本子都是以《汉书》的记载为张本,敷演朱习臣“衣故衣,怀其印绶,步归郡邸”的情节的。又有佚名作者《负薪记》(残);明代杂剧有阵贞贻《朱翁子》 (佚),清代传奇有朱素臣《瑶池宴》(佚)、佚名作者《烂柯山》、《渔樵记》等。而上述作品中流传下来的,只有收辑入《缀的裘》中的《烂柯山》残本。

从《缀白裘》所收的《烂柯山》三出戏的情况看,该传奇基本上都是出于元代无名氏的《渔樵记》。《渔樵记》第一折,《烂柯山》改题为《北桥》;第二折,《烂》剧改题为《逼休》;第三折,《烂》剧改题为《寄信》、《相骂》。以两者对照相比,《烂柯山》的基本情节与《渔樵记》无甚不同,但后者的曲辞却不如《渔樵记》简洁、凝炼,更接近于口语白话。这是由于明代语体文学以及传奇唱腔发展的结果。总的看来, 《烂柯山》在思想性和艺术性方面都没有什么超过《渔樵记》的地方,所以这里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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