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屋赋竞技两鬼起吟情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在古代的文学书写中,有不少鬼是有文才的,而其中“鬼诗”则更常见,甚至有人鬼续诗的趣事。如清代褚人获纂辑《坚瓠补集》卷二“诗鬼降乩”条记述明弘治间一群文士在西湖边扶乩请仙,做诗联云“鼓振龙舟,惊起鼋鼍之窟”,乩仙对曰“火焚牛尾,冲开虎豹之关”,施典用词,皆工稳恰当。又《坚瓠秘集》卷二“洛阳士人”条载某生船头吟诗“银汉无声月正明,谁人窗下读书声”两句,一时接续不上,以致沉吟堕水而亡,于是变鬼后每晚在此水域现形,吟此两句不休,尝惊吓行人,后一官者路过,与之对吟,续诗两句“游魂何事不归去,辜负洛阳花满城”,鬼闻之而匿迹销声。相较而言,鬼作赋的故事则不常见,有者以晚唐人李玫《纂异记·韦鲍生妓》中一段有关两鬼月夜说赋事最为显白。

《纂异记》见载《新唐书·艺文志》,今不传,然此佚文辑录于《太平广记》,清人浦铣编《历代赋话续集》亦录其事。说的是酒徒鲍生殷富而蓄妓,一次行历阳道中,于定山寺偶遇外弟韦生下第东归,因置酒与饮,鲍生羡慕韦生的良马,于是命乐妓盛妆捧酒助兴,戏谓“能以人换”?值酒阑之际,忽有两紫衣鬼在月色中来此“闻妾换马之筵”,命酒对酌,论赋且有吟作。而故事的主要构成,就是两鬼的对话。

先是论赋:一长须鬼说:“足下盛赋云:‘斜汉左界,北路南躔。白露暧空。素月流天。’可得光前绝后矣。”另一鬼对曰:“殊不见赏‘风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长须鬼说:“数年来在长安,蒙乐游王引至南宫,入都堂,与刘公幹、鲍明远看试秀才。予窃入文之室,于烛下窥能者制作,见属对颇切,而赋有蜂腰、鹤膝之病,诗有重头、重尾之犯。若如足下洞庭、木叶之对,为纰缪矣。小子拙赋云:‘紫台稍远,燕山无极。凉风忽起,白日西匿。’则‘稍远’‘忽起’之声,俱遭黜退矣。不亦异哉!”另一鬼对曰:“吾闻古之诸侯,贡士于天子,尊贤劝善者也。……有司考之诗赋,蜂腰鹤膝,谓不中度;弹声韵之清浊,谓不协律。……今足下何乃赞扬今之小巧,而隳张古之大体?况予乃诉皓月长歌之手,岂能欢于雕文刻句者哉!”

继而作赋:亦由长须鬼之语引起:“今珠露既清,秋月如昼,吟咏时发,杯觞间行,能援笔联句,赋今之体调一章,以乐长夜否?”另一鬼对问:“何以为题?”,长须鬼说:“便以‘妾换马’为题,仍以‘舍彼倾城,求其骏足’为韵。”接着记事者述“命左右折庭前芭蕉一片,启书囊,抽毫以操之,各占一韵。”于是长须鬼先倡云:“彼佳人兮,如琼之瑛;此良马兮,负骏之名。将有求于逐日,故何惜于倾城。香暖深闺,永厌桃花之色;风清广陌,曾怜喷玉之声。”续后者是“希逸”(谢庄)与“文通”(江淹)为赋,以成就其篇章。故事的结尾是与鲍生对饮的落第韦生,发箧取红笺,跪献庑下,二公(指谢、江)大惊曰:“幽显路殊,何见逼之若是?然吾子非后有爵禄,不可与鄙夫相遇”,又对韦生说:“异日主文柄,较量俊秀轻重,无以小巧为意也。”说完,已不知所往。

解读这段“鬼赋”故事,结穴在两鬼论赋与作赋之间的长须鬼提议作赋“以乐长夜”所说的“今之体调”,这其间内含了赋入闱场的艰辛、苦涩与科举选才的局限、荒诞,换句话说,若非自中唐以来的场屋赋竞技,也就不会有如以上故事所描述的两鬼起吟情。

故事起因在韦生“下第东归”,自唐宋以来科第试文,士人最得意的诗是“登第”(或“及第”),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孟郊《登科后》),最苦悶的无过是“落第”(或“下第”),所谓“弃置复弃置,情如刀剑伤”(孟郊《落第》)。以致人们耳熟能详的“四喜诗”与“四悲诗”末句“豹尾”亦以此情感收束。如“四喜”则谓“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四悲”则谓“寡妇携儿泣,将军被敌擒,失恩宫女面,落第举子心”。正因此,韦生下第,鲍生慰酒,已铺垫了闱场试文失败的心境,尤其是中唐以后“赋体”入闱已成科举常态,所以两鬼吟赋论作在悲嗟闱场衡赋“以词害意”的同时,也为“今之体调”(闱场律赋)提供了学理的意味。

所言“体调”,首在“声调”,入于闱场,试赋之臧否取弃,往往在于“声病”。 中唐以后,考场律赋一般以“八韵”(官韵)为式,所以唐宋以来名家犯韵落第者也不在少数。例如“宋济老于场屋,犹误失官韵”(李肇《国史补》)、“欧阳文忠公年十七,随州取解,以落官韵而不收”(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二)、“李文定公在场屋有盛名,景德二年预省试……以赋落韵而黜”(叶梦得《石林燕语》卷八),记述了宋济、欧阳修、李迪落第因“失韵”的缘故。倘考查诗赋用韵始严其律,当推南朝宋的“沈约韵”,其时诸家倡导四声八病,自作衡人皆需严格。如《梁书·王筠传》记述沈约作《郊居赋》,王筠因读对了“雌霓”之“霓”诸字音,沈约为之赞叹“知音者希,真赏殆绝,所以相邀,政在此数句”。由此如“八病”之苛刻,也成为唐代闱场衡赋标准之一。于是再看两鬼论赋,即以“蜂腰”“上尾”等声病所累见黜,其长须鬼以谢庄《月赋》“洞庭始波,木叶微脱”一联谓之“纰缪”,指的是每句二、四两句同声,即“庭”“波”平声,“叶”“脱”入声,所犯乃“蜂腰”之病;而所言“小子《拙赋》”中“紫台稍远,燕山无极,凉风忽起,白日西匿”,实拟江淹《恨赋》“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其中“远”“起”二字同是上声,犯了“上尾”之病,据《文镜秘府论》所言上尾“为巨病,若犯者,文人以为未涉文途”,可见其被黜退之因。 颇有意味的是,长须鬼是借古贤(谢庄、江淹)之作调侃其犯“声病”,除了强调“今之时调”严律的意义,是否又有对应韦生下第而给予当时闱场赋以“声”害“意”的讽喻?

就第一层意义说,唐代闱场律赋(今之体调)尤严于南朝赋律,如清人钱大昕曾举“沈约韵”与“今韵”一例谓:“唐人韵以庚、耕、清同用,青独用,相沿至今千余年矣。然青之于清实无分别,世谓今韵权舆于周、沈,而休文《郊居赋》以星、平、形、经、成、萦、青为一韵,则休文初未析清、青为二也。”(《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沈约韵不同于今韵”)此以唐韵为分界,虽举隅,似可窥得一斑。换言之,自唐人闱场赋之“体调”重韵,后世论家尝以声韵为试赋之第一要义,如宋人郑起潜《声律关键》说“能赋者就韵生句,不能者就句牵韵”,清人余丙照《赋学指南·论押韵》说“凡赋题所限之韵,字字不可轻率押过。……押官韵最宜着意,务要押得四平八稳”,均为作赋先炼韵的要则。

就第二层意义说,与长须鬼的调侃不同,另一鬼对赋之时调上升到商榷考赋制度的正论层面,即前引“吾闻古之诸侯,贡士于天子”一段文字,以批评以诗赋取士造成的“虽有周、孔之贤圣,班、马之文章,不由此制作,靡得而达”的选士大弊。如果再对照唐人如赵匡《选举议》批评当时“主司褒贬,实在诗赋,务取巧丽”、杨绾《条奏选举疏》批评考赋“积弊寖而成俗”、权德舆《答柳冕书》批评闱场赋“过于雕虫”,此鬼就闱场赋重声韵之论,又是当时人反对考赋制度的“阴间”回响。

上引这段批评考赋的“鬼话”,收束句是针对长须鬼“赞扬今之小巧,而隳张古之大体”而反诘的“岂能欢于雕文刻句者哉”?而“刻句”又确实是自唐以来闱场赋写作的一大法宝。然考诸赋史,汉魏大篇,罕论句法,自陆机《文赋》倡述“置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赋体句法渐兴,而到唐人闱场赋,始开一新境。于是对照两鬼言赋,虽论韵亦以“摘句法”设词,如其引录“风霁地表,云敛天末。洞庭始波,木叶微脱”“紫台稍远,燕山无极。凉风忽起,白日西匿”等,皆赋家名句。至于长须鬼以切所赋题“妾换马”所倡“彼佳人兮”一节,其中“香暖深闺,永厌桃花之色;风清广陌,曾怜喷玉之声”,亦堪称典型的辞赋骈律句法。清人汤稼堂在《律赋衡裁》卷六《余论》中列举唐人律赋名句如皇甫湜《山鸡舞镜赋》“类凤因箫感,哂鹤为琴召”、赵蕃《月中桂树赋》“谓扇花薄,如珪玷浮”、杨宏贞《隙尘赋》“疑琢玉成环,环中屑坠;若窥壶入洞,洞里云残”、张随《海客探骊珠赋》“初辞碛砾,讶潭下星悬;稍出涟漪,谓川旁月上”,以为“刻酷锻炼”“精峭取致”,此与两鬼所论及赋,摘艳于句,也是潜符默契的。

就韵生句,唐律考试多依“官韵”,长须鬼所倡依“舍彼倾城,求其骏足”为韵,所切在“妾换马”之题,这其中又透泄出闱场赋命题与切题的重要性。故事中两鬼以“妾换马”为赋题,固然承续鲍生与韦生的问对而来,然就题而论,又不乏赋坛佳趣。据《乐府解题》,古辞有“爱妾换马”,“旧说淮南王作”今不传,梁简文帝萧纲有宫体诗《和人爱妾换马》,而其故事见唐李冗《独异志》:“后魏曹彰性倜傥,偶逢骏马爱之,其主所惜也。彰曰:‘予有美妾可换,惟君所选。’马主因指一妓,彰遂换之。”而历代文人于此题,或颂或讽,吟呕不绝,其中尤以白居易苏东坡为最。相传白居易向裴度借马,裴作云“君若有心求骏足,我还留意在名姝”(《答白居易求马》),名姝,或谓指白家樊素。白氏复作《酬裴令公赠马相戏》诗答:“安石风流无奈何,欲将赤骥换青娥。不辞便送东山去,临老何人与唱歌。”苏东坡有绝句《戏周正孺》谓“相如虽老犹能赋,换马还应继二生”,这或许是诗人较早将换马故事与(相如)赋结合的。到了明朝,钱文荐有篇《爱妾换马赋》闻名于世,其賦云“妾本才人,嫁于荡子”,“携素手而阑倚,既指星以设誓”,“云合则处处阳台,鸳交则时时渌水”,“奈有生之命薄,遭所欢之意徙,情不关乎一哭,志常在于千里”,写的都是离情怨绪,以佳人失恃喻士子不遇,坠入旧套,殊无新义。相较而言,《纂异记》长须鬼所吟倡并假托谢庄、江淹赓续而作的《妾换马赋》,或许是此题在赋域制作的先驱。当然,真正的赋学问题不在于此,而在于针对长须鬼言说的另一鬼的反诘,即“无以小巧为意”,此题之轻佻,恰是“小巧”之类,是宜为摒弃的。有趣的是,中唐闱场赋已惩前朝之华丽佻巧,礼部出题更多地出于经、史,而以当妾换马本事之一的白居易,后人赞美他的闱场赋也是如《性习相近远》之类,这是对唐赋竞技的认同,还是对唐人风流的反讽。

唐人闱场赋的写作是一种竞技,两鬼的论赋与作赋源自闱场文战而对律赋技法的重视,然则回到故事中的月下吟心,却在于“以乐长夜”。况赋不同于诗,难以即席成篇,宜乎苦思而作,耗时可能通宵达旦,兹两鬼不欲夺生魄而投胎,以害人为能事,而是雅擅词章,且乐长夜以不疲,也算是一段赋坛佳话了。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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