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方敏 【本书体例】
董曲江前辈言:有讲学者性乖僻,好以苛礼绳生徒,生徒苦之。然其人颇负端方名,不能诋其非也。
塾后有小圃,一夕散步月下,见花间隐隐有人影。时积雨初晴,土垣微圮(pǐ痞),疑为邻里窃蔬者。迫而诘之,则一丽人匿树后,跪答曰:“身是狐女,畏公正人不敢近,故夜来折花。不虞为公所见,乞曲恕。”言词柔婉,顾盼间百媚俱生。讲学者惑之,挑之语,宛转相就,且云:“妾能隐形,往来无迹,即有人在侧亦不睹,不致为生徒知也。”因相燕昵。比天欲晓,讲学者促之行,曰:“外有人声,我自能从窗隙出,公无虑。”
俄,晓日满窗,执经者麇(qún群)至;女仍垂帐偃卧,讲学者心摇摇,然尚冀人不见。
忽外言某媪来迓女,女披衣径出,坐皋比上,理鬓讫,敛衽谢曰:“未携妆具,且归梳沐,暇日再来访,索昨夕缠头锦耳。”——乃里中新来角妓,诸生徒贿使为此也。
讲学者大沮。生徒课毕归早餐,已自负衣装遁矣。外有余,必中不足,岂不信乎?
(选自《阅微草堂笔记》)
董曲江老先生对我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个教书的先生性情古怪、邪僻,好用苛刻的礼法要求学生,学生对此很感苦恼。然而,这个人很享有端方正派的盛名,因而谁也不能说他有什么不好。
学校后边有一个小园子,一天晚上,这位先生在月下散步,看见花丛中隐隐约约有个人影。当时连下了几天雨刚刚转晴,土墙稍有倒塌,他怀疑是邻居来偷菜的。他走近前去责问是谁,一看却是一个漂亮的女子藏在树后,女子见了他跪下来回答说:“我是狐仙的女儿,害怕您这个正人君子,不敢走近,因此趁夜间来折花。没想到被先生看见了,请求您饶恕。”这女子说话声音柔婉,眼神左顾右盼,生出无限媚意。先生迷惑起来,用话挑逗她,她温顺地靠近讲学先生,并说:“我能把自己隐蔽起来,来往不露痕迹,即使有人在旁边也看不见,因此,我到您这儿来,不会被你的学生们知道的。”于是两人便进屋同居了。等到天快要亮的时候,先生催促她快走。她说:“外边如果有人声,我自然能从窗缝里出去,先生不要有什么顾虑。”
不一会儿,清晨的阳光照满窗子,学生们纷纷而来,那女子仍然在帐子里躺着。先生心里发慌,然而还是希望学生们看不见。
这时,忽然外边传进话来,说有一个老太太来接女儿。那个女子听见,披衣而出,竟然径直走向讲台,坐在讲席上,用手理了理头发以后,整一整衣袖向先生告辞说:“来时未带梳妆用具,现在暂时先回去梳洗一下,等有空时再来看望先生,并索要昨晚的酬金。”原来她是新来本地的一个漂亮妓女,学生们事先买通了她来干这件事的。
教书先生大为沮丧。学生们上完早课回家吃早饭时,他已背上包袱,悄悄溜走了。人外表上装模作样,内中一定空虚,难道不正是这样吗?
揭露抨击程朱理学和虚伪的道学者,是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中一个重要的内容。《讲学者》就是一篇运用寓庄于谐的小喜剧,讽刺嘲笑了假道学先生,撕开了其道貌岸然的伪装。小说表现了作者鲜明的反虚伪的精神。
讽刺是一种对有害事物形式内容矛盾现象的特殊评价。讽刺的审美价值就在于把这种矛盾的内容鲜明尖锐地揭示出来,使其“麒麟波下露出马脚”,现出本质来。《讲学者》中那位“性乖僻”的教书先生,文章开篇时还“颇负端方名”,且“好以苛礼绳生徒”,一副威严的道学家的面孔。然而,随着情节的展开,这位道学先生却演出了一幕自掴耳光的丑剧。作者冷隽风趣而又富有层次地为我们展示了丑剧中的这位教书先生名与实、表与里、言与行、教人与律己的反差和矛盾。
塾后小圃,教书先生散步于花前月下,遇一自称“狐女”的清丽女子。那女子“言辞柔婉,顾盼间百媚俱生”,使得教书先生大受其惑,竟一反“端方”常态而主动以语相挑。当女子声言“能隐形、往来无迹”“不致为生徒知”的时候,使得教书先生更放胆与那女子“相燕昵”,和平素简直判若两人。作者用寥寥数语把教书先生“端方”的名声与丑恶行为的矛盾、反差揭示得异常鲜明。其阳奉阴违,表里不一的假道学面目清晰可见。然而他自己却“尚冀人不见”,“天欲晓”就催促那女子离去。这是对其肮脏灵魂,虚伪面目的再补充。到晓日临窗,生徒“麇至”,教书先生唯恐被人发觉而“心摇摇”之时,作品推出了最富戏剧性的一幕:有老妇来接女儿。这已够尴尬,更兼之那女子既不“隐形”,亦不“从窗隙出”,反而大模大样坐到讲席之上,直面众生徒,从容理鬓。辞别时还说,有空再来收取昨晚的酬金。揶揄、讽刺到了极至,读之真叫人忍俊不禁。原来,这是苦于苛礼束缚的生徒买通新来的角妓,以考验自己的先生能否同样严格律己。不料他们“不能诋其非”的先生教人律己不一,人前背后不同,将丑行败露于大庭广众之前,众目睽睽之下。虚名、假面、伪装统统被当众撕得粉碎。教书先生宣称奉行“存天理、灭人欲”的信条,并以此严格约束学生,却见“狐女”即不能自持,灭不掉一己的私欲。程朱理学虚伪、荒谬和不近人情的实质,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全文构思精巧,喜剧性情节、对嘲讽对象痛快的否定和对其实质的深刻揭示,以及语言流露出的轻蔑感情,都给人以强烈的感受,读后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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