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维新 【本书体例】
袁郊
袁郊,字子乾(一作子仪),陈郡汝南(今属河南)人。生卒年不可确考,唐懿宗咸通(860——873)年间曾任祠部郎中,虢州刺史,昭宗时任翰林学士。著有传奇小说《甘泽谣》一卷。汪辟疆先生《唐人小说》谓“文辞之骀宕,设想之超奇,使之驰逐于裴铏、皇甫枚之间,正来策其后先也。”原书成于咸通九年,已亡佚,今传本为后人所辑。
红线,潞州节度使薛嵩青衣,善弹阮,又通经史。嵩遣掌笺表,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音调颇悲,其击者必有事也。”嵩亦明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之,云:“某妻昨夜亡,不敢乞假。”嵩遽遣放归。
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初置昭义军,以釜(fǔ府)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复遣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男娶滑州节度使令狐彰女;三镇互为姻娅,人使日浃(jiū夹)往来。
而田承嗣常患热毒风,遇夏增剧。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缓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恤养之。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选良日,将迁潞州。
嵩闻之,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将传,辕门已闭,杖策庭除,唯红线从行。红线曰:“主自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能料。”红线曰:“某虽贱品,亦有解主忧者。”嵩乃具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家重恩,一旦失其疆土,即数百年勋业尽矣。”红线曰:“易尔,不足劳主忧。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势,觇(chān搀)其有无。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复命。请先定一走马兼具寒暄书,其他即俟某却回也。”嵩大惊曰:“不知汝是异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济,反速其祸,奈何?”红线曰:“某之行,无不济者”。乃入闺房,饰其行具。梳乌蛮髻,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系青丝轻屦(jù巨)。胸前配龙文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
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试问,即红线回矣,嵩喜而慰问曰:“事谐否?”曰:“不敢辱命。”又问曰:“无伤杀否?”曰:“不至是。但取床头金合为信耳。”红线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男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庑,传呼风生。某发其左扉,抵其寝帐。见田家亲翁正于帐内,鼓趺酣眠,头枕文犀,髻包黄縠(hú胡),枕前露一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合,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扬威玉帐,但期心豁于生前;同梦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炬光凝,炉香烬煨,侍人四布,兵器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亸者;或手持巾拂,寝而伸者。某拔其簪珥,縻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以归。既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而漳水东注,晨飙动野,斜月在林。忧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心期。所以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入危邦,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其苦。”
嵩乃发使遗承嗣书曰:“昨夜有客从魏中来,云自元帅头边获一金合。不敢留驻,谨却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到。见搜捕金合,一军忧疑。使者以马挝(zhuā抓)扣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以金合授之。捧承之时,惊怛(dá达)绝倒。遂驻使者止于宅中。狎以宴私,多期赐赉(lài赖)。明日遣使赍缯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他物称是,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再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姻亲。役当奉毂后车,来则挥鞭前马,所置纪纲仆号外宅男者,本防它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由是一两月内,河北河南,人使交至。
而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而今欲安往?又方赖汝,岂可议行?”红线曰:“某前世本男子,历江湖间,读神农药书,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杀三人。阴司见诛,降为女子,使身居贱隶,而气禀贼星。所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矣。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至矣。况国家建极,庆且无疆。此辈背违天理,当尽弭患。昨往魏郡,以示报恩。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身。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嵩曰:“不然,遗尔千金为居山之所给。”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嵩知不可驻,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请座客冷朝阳为词曰:“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歌毕,嵩不胜悲。红线拜且泣,因伪醉离席,遂亡其所在。
(选自《甘泽谣》)
红线是潞州(今山西长治)节度使薛嵩的使女。她善长弹阮,又懂得经史,薛嵩就让她主管章奏文件,称她为“内记室”。有一次,军中举行大宴会,红线对薛嵩说:“羯鼓的音调很悲伤,那个敲鼓的人一定有心事。“薛嵩也懂得音乐,就说:“象你说的那样。”叫来那个鼓手询问,鼓手说:“我的妻子昨天夜里死了,不敢请假。”薛嵩马上让他回家去了。
这时,正是肃宗至德(756—758)以后的几年,河北、河东两道还不安定,刚刚设立昭义军,以釜阳(今河北磁县)作为重镇,命令薛嵩镇守,控制太行山以东地区。因为正在安史乱后,节度使衙署刚刚建立,朝廷就让薛嵩把女儿嫁给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儿子,并让他儿子娶滑州节度使令狐彰的女儿作妻子,三镇的节度使互相结成姻亲,彼此的使者经常往来。
田承嗣经常闹热毒风,一到夏天病情就加重。他常说:“我如果能到太行山以东镇守,借那里比较凉爽的气候养病,可以延长几年寿命。”就在军中召募了三千名勇武过人的士兵,称他们为“外宅男”,待遇特别优厚。常常命令三百人夜里在州宅守卫,打算挑个好日子,并吞潞州。
薛嵩听到这个消息,日夜忧愁烦闷,自言自语,想不出好办法。一天,将要到打更时,营门已经关闭,薛嵩拿着手杖在院中踱步,只有红线跟随着他。红线说:“主人一个月以来,吃不好也睡不好,象是在想什么心事,莫非是为了邻州的事发愁吗?”薛嵩说:“这件事关系到生死存亡,不是你所能预料的。”红线说:“我虽然是一个低贱的下人,也能解脱主人的忧虑。”薛嵩就把心中担忧的事全告诉了她,又说:“我继承祖、父的遗业,受到国家的厚恩,一旦失去了疆土,几百年的功业就全完了。”红线说:“这件事容易办,不值得您这样担忧。请允许我到魏郡一次,看一看形势,打探一下虚实。我一更启程,三更就可以回来报告。请您先准备一个能骑快马的使者,写好一封寒暄客套的书信,其他等我回来再说。”薛嵩大吃一惊说:“不知道你是个不平常的人,这是我不善于知人。如果事情办不好,反而会加快祸事的到来,怎么办?”红线说:“我这一去,不会不成功的。”就回到闺房整理行装,她头上梳着乌蛮人的发髻,插着金凤钗。穿着紫色的绣花短袍,脚着轻便的青丝鞋。胸前佩着一把雕龙纹的匕首,前额上写着“太乙神”的名字。她向薛嵩再次行礼,一眨眼就不见了。
薛嵩转身关上门,背着烛光端坐。他平时喝酒不过是几杯的酒量,这天夜里连喝了十几杯也不醉。忽然他听到了军中的号角随着晨风传来,象是一片带有露水的树叶轻轻落地,他吃惊地问了一声,原来是红线回来了。薛嵩很高兴并慰问她说:“事情办成了吗?”红线说:“不敢辜负您的委托。”又问:“没有杀伤人吧?”回答说:“不至于这样,只是拿了他床头的金合作为凭证罢了。”红线说:“我半夜之前三刻就到了魏郡,一共经过了几道门,就到了田承嗣睡觉的地方。听到‘外宅男’住的房廊中鼾声就象打雷一样,看到中军的士兵在庭院中来回巡逻,彼此传呼着口令。我打开了卧室的左门,到了他睡觉的床前。看到田亲家翁正在帐内弯腿熟睡。头枕着有花纹的犀牛皮枕头,发髻用黄纱包着,枕头边露出一把七星宝剑。剑前有一个打开的金合,金合里写着他的生辰八字和北斗神的名字,还有名贵的香料和珍宝,都散放在上面。田承嗣在军帐内八面威风,只希望生前能随心所欲;但睡在卧室里,自己的生命却掌握在他人手中。那里还需要再去抓他,只不过更增加我的伤感。这时烛光昏暗,香炉里的香也快烧完,侍候的人四面分布,明亮的兵器到处排列;有的人头靠屏风,倚在那里打呼噜;有的人手里拿着手巾拂尘,伸直身体在那里睡觉。我拔掉她们的簪子、耳环,把她们的衣裙系在一起。她们就象病了、昏迷了,都没有醒来。我就拿了金合回来了。出了魏城西门,走了大约二百里,看到铜雀台高高耸立,漳河水静静东流,晨风吹动着原野,将落的残月斜挂在林梢。来的时候忧虑,回去的时候高兴,一下子就忘掉了路途的劳累;感激您的知遇,报答您的恩德,总算达到了您对我的期望。所以在夜里的三个时辰内,往返七百里地,进入戒备森严的地区,经过五六个城池,是希望减轻您的忧虑,怎么敢说自己辛苦。”
薛嵩就派使者到魏郡,给田承嗣的信中写到:“昨天夜里有个客人从魏郡来,说从您的枕边拿到一个金合,我不敢留下它,恭敬地包好送还给您。”使者飞马奔驰,半夜才到魏郡。看见那里四下搜寻金合,全军都为此忧虑奇怪。使者用马鞭敲门,要求马上接见。田承嗣立即出来,使者把金合交给了他。他接过金合,惊吓得几乎摔倒。就把使者留在自己的家中休息,亲切地设宴款待,又送给他很多礼物。第二天派使者赠送薛嵩丝绸三万匹,名马二百匹,还有其他各种珍宝,并且说:“我能保住脑袋,是您对我的恩德,我应该改过自新,不再给您增添忧愁。从此我一心一意接受您的指挥派遣,怎敢以亲戚的身分与您平等相处。您有事时就跟在车后侍候,您来这里时就为您马前开路。所以设置号称‘外宅男’之类的仆人,本是为防备别处的盗贼,没有针对您的打算。现在就命令他们脱去衣甲,让他们回家耕田。”从此一两个月之内,河北、河南的使者经常互相往来。
但红线却要告辞离去。薛嵩说:“你是在我家出生的,现在要到哪里去?况且我正依赖你,怎么可以说走的话呢?”红线说:“我前世本来是个男子,行走江湖,读了一些神农医书,为世人治病救灾。那时村中有个孕妇,肚子里有寄生虫,我用芜花酒打虫子,结果孕妇和肚子里的两个孩子都死了。我一下子杀了三个人,阴曹地府就追了我的命,让我降生为女子,并且成了下贱的奴仆,气质禀赋都很平常。庆幸的是生在您的家里,穿够了绫罗,吃尽了美味,受宠非常,荣华也真享尽了。况且国家正立法以治国,今后的成功和欢庆是没有穷尽的。田承嗣这类人违背天理,应当全部消除平定。昨天我到魏郡去,就是为了报答您的恩德。两地都保全了自己的城池,千万人都能保住自己的性命,让谋乱的人知道害怕,义烈的人能够安居谋国。我一个女子,作到这些,功劳也真不小了。应该能够赎回我以前的罪过,恢复我本来的身份。我从此应当脱离尘世,专心修身养性,来达到长生不老。”薛嵩说:“不然的话,送给你千金作为你归隐山林的费用。”红线说:“这件事关系到来生,怎么可以预先就筹划好呢?”薛嵩知道不可挽留,就大宴宾客为她饯行。请来所有的宾客,夜里在中堂设宴。薛嵩作歌来为红线送别,请席上的客人冷朝阳写词道:“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别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唱完,薛嵩非常悲伤。红线拜谢薛嵩,也流下了眼泪,就假装醉酒离开了宴会,从此就不知去向。
这篇小说与裴铏的《聂隐娘》可称唐传奇中的双璧,它们各塑造了一位飒爽英姿、武艺超群的巾帼女侠。由于作者的立意与着笔的角度不同,两位女侠也如春兰秋菊,同中有异,各呈异彩,但她们都可以成为中国文学史人物画廊中的典型形象,这是无庸置疑的。
比较起来,本篇的主人公红线与现实贴得更近一些,政治倾向性也更强一些。小说的背景设置在唐肃宗至德之后。当时,“两河未宁”,一些有野心的节度使拥兵自重,时时有可能重挑战端,使生民涂炭,国家倾危。红线以一女奴之身,涉险地,盗金盒,使“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这是为民;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这是为国;再加上“冀减主忧”“以示报恩”,这又是为主。在当时条件下,能够作到为国为民为主,最后又浮云名利,功成身退,自然是难能可贵的。这是作者以封建士大夫的世界观塑造出来的一位理想化的人物。即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其积极意义也不可低估。况且作者把砥柱中流,消弭战乱的大任赋于正统文人认为“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女子,更见其慧眼独具,见识不凡,读后不能不使人大兴“天地之灵气,独钟于女儿”的感叹。
小说在塑造人物时,除正面描写外,多使用对比衬托的手法,这一点读时应予留意。当薛嵩得知田承嗣欲吞并潞州的消息,“日夜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红线却认为“易尔,不足劳主忧”;当薛嵩担心红线去魏郡“事若不济,反速其祸”时,红线却充满信心地说:“某之行,无不济者”。行文的“花开两朵”,一方面使情节的发展显得更为清晰、生动,但更重要的目的,却在借薛嵩的忧柔寡断,首鼠两端衬托红线的自负绝艺,成竹在胸。当最后大功告成,红线返回时,薛嵩虽转忧为喜,但仍半信半疑,故先问:“事谐否?”又问:“无杀伤否?”而红线只以轻描淡写的“不敢辱命”,“不至是,但取床头金盒为信”作答,了了的几句对话,把女侠举重若轻,功成不居的潇洒神态活现纸上。特别是文中着力描写了那位跋扈飞场而又色厉内荏的“亲家翁”田承嗣,他前倨后恭,判若两人。事后不仅派专使馈赠薛嵩大量礼品,并且在陪罪信中不惜自抑人格,谦卑地写道:“役当奉毂后车,来则挥鞭前马”。在活画出这些“肉食者”贪生怕死,寡廉鲜耻的小人嘴脸的同时,也使红线盗盒一事的巨大意义不写自明。在小说中,作者为了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多次分笔于次要人物,但都丝毫没有影响主要人物的凸现,由于这些“绿叶”的簇拥映衬,那朵枝头颤袅的“红花”更显得神形兼备,娇艳异常。
另外,小说中的一些细节和场面描写亦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如红线辞别薛嵩到魏郡后,“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常时饮酒,不过数合,是夕举觞十余不醉”。文字叙述虽极平实,但由于抓住了“饮酒反常”这一关键细节,薛嵩内心的高度紧张,红线此行的意义重大,也就昭然明示。再如,红线自述夜入魏郡,历数门、及寝所、发左扉、抵寝帐,听到外宅男睡声雷动,巡逻士兵传呼风生;看见田承嗣弯腿熟睡,枕前放置宝剑金盒,室内侍女四布,兵器森罗。都描写得次序井然,栩栩如生,使人有身随其后,足历其境之感。更使人惊叹的是,作者闲中着色,在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紧张气氛中,又以轻松之笔写红线戏弄酣睡的侍婢,“拔其簪珥,縻其襦裳”,而她们却“如病如昏,皆不能寤”。既增加了故事的趣味性,让读者高度崩紧的精神之弦得以放松,也写出了绝艺在身的巾帼女侠“艺高人胆大”的气魄,写出了她性格中调皮,诙谐的成份。使读者在对其可钦可敬的同时,自然也就有了可亲可近之感。
小说最后写红线原本男子,行医江湖,因误杀三人,罚为婢女,故立奇功以“赎其前罪”。这是明显受到佛家轮回思想的影响,其迷信与荒诞的色彩显而易见。但我们却不能据此就对生于千年以前的作者大加批评,因为这毕竟是历史与时代的局限。换句话说,这是那个时代的人对红线这一非现实的传奇人物较为合理的一种解释。它即使是瑕,也应不掩全篇的玉润珠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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