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淮南 【本书体例】
董玘
董玘,生卒年不详,字文玉,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明孝宗弘治十八年(1505)进士,官至吏部侍郎。有《中锋集》六卷。
正德庚午,六月乙巳,予与南安黄子晨出游。循玉河而东,见车马旁午,由夹道直趋东华。东华者,天子之禁门也,外多富人居。予二人私讶游者之众也,乃连骑蹑(miè涅)其后。是日,微露濡(rú如)衣。黄子笑曰:“《诗》所谓‘畏行多露,’殆不其然?”予曰:“彼,女子也;丈夫而畏濡乎?”俄顷,雾四塞,咫尺不辨人马。行半里许,失所谓东华者。阴风袭人,鬼魅交道。予愕曰:“此非人居也,胡为有是?”念已不得归路,复前行。十余步,见一巨室,栋宇宏丽,金碧交映。方凝视焉,忽群狐跃出,若将邀予二人入者。即却走欲避,疑己为群狐所持。予乃喟曰:“雾虽不吾濡,然误予者非雾也耶?”遂随狐入。
及门,门者狐。狐人语曰:“锦衣不可以入吾舍。”不得已,复易素衣而进。及堂,堂者狐。狐拱而前,若与人揖逊状。及至,则见数十狐。呀呀环一狐而号。予微闻旁立者曰:“是老狐今毙矣。老狐常人形出游,见衣冠者流,生有居,死有藏,有庆吊之礼。习而归,欲以教群狐。其毙也,号曰:‘若属勿以狐我也。’于是,群狐相与谋以人礼丧之。然而狐也,卒莫幸吊焉。有白额虎,是穴之长也。电目而深居,好噬人,不食兽类。上帝命之掌百兽焉。狐乃相与诉于虎。虎怒曰:‘彼薄吾兽类耶?’于是,不狐吊者,辄噬之。乃今吊者如市焉。若已误入,速与狐为礼。不者,虎且噬汝!”予二人方惊骇未信,俄见旅进旅退,绳绳然来者尽衣冠也。拜起左右,咸与狐为礼。黄子顾予曰:“畏狐耶?畏虎邪?”始悟前所见游者,尽狐客也。将退,一狐捧盘帛阶下,招曰:“吊客前!”吊者趋而前,人问姓名,曰:“某某。”若将以白于虎者。于是,诸吊者亦忘其为狐也。受帛而出,皆有德色。予二人益愤惋,然业已入狐穴中,亡可谁何。久之,得与诸吊者偕出,求得故道而归。抵舍,则天欲瞑矣。
噫嘻!可怪哉!可怪哉!世其有是耶?彼深山穷谷,魑魅(chímèi吃妹)罔象之所游,虎豹狐狸之出入,乃其所也;禁门之侧,胡为有之焉?且彼狐,狐也,求与人为礼;吾人,人也,而与狐为礼耶?岂非雾塞昼瞑,而虎与狐也,乘时跳梁,如《传》所谓“禽兽逼人,蹄迹交中国者。”固其类也。不然,太阳在上,虽深山穷谷之中,彼虎与狐也。亦且隐伏而不敢出,矧禁门之侧耶?噫!是吾游之非时也,而又何怪耶?越数夕,积雾开,初日旭,黄子复邀予往过焉,则狐穴隐灭,居民如故。
(选自《中铎集》)
明代正德庚午年间,六月的一天,我与南安的黄子早晨一起去游玩。顺护城河向东走去,看见车马纵横交错,我们从小道一直前往东华门。东华门,是天子的禁门,外边居住的大都是富户人家。我与黄子都很惊奇有这么多的游人,于是,就并骑跟在他们后面。这一天,早晨有些露水能打湿衣服,黄子笑着说:“《诗经》所说:‘畏行多露’,恐怕就是这样”。我说:“《诗经》说的是女子啊;男子汉怕露湿衣裳吗?”。一会,浓雾遮住了道路,连对面的人马都看不清。走了半里路的样子,看不到东华门。这时冷风袭人,鬼魅满路,我吃惊地说:“这不是人住的地方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想着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又再往前走。有十余步,看到一所很大的房子,宏伟壮丽,金碧辉煌。正在凝视的时候,忽然一群狐狸跳了出来,好象邀请我们进去。想退回去躲避一下,已经被狐狸们挟持住了。我就叹了一口气说:“我虽不怕雾湿衣裳,但是让我遭殃的不就是雾吗!”于是,跟随狐狸进了房子。
一进门,门卫是狐狸。并且用人的言语说:“穿华丽的彩衣不准进”。没办法,只好换一件白衣服进去。到了厅堂,堂上也是狐狸。狐狸上前向我们打拱施礼,象人作揖的样子。走到堂上,看见几十只狐狸,正围着一只狐狸呀呀大哭。我听身旁边站的人小声说:“这只老狐狸今天死了。老狐狸活着时,经常变成人出去活动,见我们人类,活着有房子住,死了有墓埋葬,又有来吊唁行礼,老狐狸学会了人的这一套,回来教众小狐狸也那样做。老狐狸临死时说:‘你们不要把我当做一只狐狸埋葬啊。’于是,这群狐狸商量用人办丧事的方式来埋葬老狐狸。然而,毕竟是狐,到底没有人前来吊丧。
“有一只白额虎,是这个洞穴的首领。眼睛象电一样亮,居住在深密洞穴中。好吃人,不吃兽类。上帝安排它掌管百兽。群狐来向白额虎诉说人类不愿参加老狐丧礼的事。白额虎愤怒地说:‘这是看不起我们兽类啊?’于是发出狂言,不来为老狐吊唁的人,都要被吃掉。所以今天来参加老狐丧礼的人象赶集的那么多。你们已经误入这里,赶紧向狐狸吊丧。不然虎就要吃你!”我们二人非常害怕,还不相信,一会儿,只见人们一同入,一同退出,一群群穿着丧服的吊丧者,全是贵人啊。大家恭敬地都为狐狸施礼。黄子看我一眼说:“是怕狐呢?还是怕老虎呢?”我这才明白先前看到那么多游人,都是来给狐吊丧的。将要退出,一只狐狸手捧一盘帛,站在台阶下,招手说:“凡是参加吊孝的都来。”吊孝的人都围了上去,每人都问过姓名,说叫“某某”。似乎还要将此事禀告白额虎。于是,那些吊丧的也忘了它们是狐狸,捧着帛出门,脸上流露出感恩戴德的神色。我们二人更加气愤感慨,然而已经进入狐狸的洞中,也无可奈何。很长时间,才有机会同吊唁的人群一起出来。找到来时的路回去了。到家时,天快黑了。
哎呀!真是怪事!真是怪事!世上难道有这样的事吗?那深山野谷,鬼魅魍魉出出进进,虎豹狐狸随便出入,是它们的处所,但在天子禁门的旁边,为什么也有为狐吊孝的怪事呢?况且那些狐,就是个狐狸,要求人为它吊唁;我们这些人,是人啊,怎能去为狐狸叩拜呢?难道不是因天被浓雾笼罩,白天变成了黑夜,虎和狐狸,乘机行凶作恶。正如《传》所说:“禽兽逼人,蹄迹遍布中国”,是一样的啊。不然,在太阳的照耀下,即使是在深山野谷之中,那虎和狐狸,也只是隐藏着不敢出来活动,何况还是在禁门的旁边呢?哎,是我出游的不是时候啊,这又有什么奇怪呢?过了几天,浓雾消散,初升太阳光芒四射,黄子又邀我到原来去的地方看看,然而狐狸的洞穴已不存在了,居民又象原来一样生活。
这是一篇政治讽刺小说。讽刺,是将那无价值的、反动腐朽的东西“撕破给人看”(鲁迅语),从而达到贬斥和否定。这种贬斥和否定常常又是极幽默的,令人可笑的。约·韦斯说:“幽默是藏在笑话之后的严肃”。《东游记异》就是用幽默的手法,表现出非常严肃的主题,使读者在轻松的笑声中,引起联想和推断,领悟内蕴的含义,在笑声中引起共鸣。
小说中的狐,具有人的特征,能指挥一切,愚弄一切(包括达官贵人)。老狐死了,要以“人礼丧之”,许多达官贵人,在狐的指挥下,恭恭敬敬地为狐行礼、吊丧,这是可笑的。“彼狐者,狐也,求与人为礼;吾人,人也,而与狐为礼耶?”这必然引起人们的思考。中国有一句成语,叫“狐假虎威”。狐对人有如此之大的震慑力量,后边有虎的支持。这就叫“鼠凭社贵,狐借虎威。”然而,虎又是“上帝命之掌百兽”的,所以,包括达官贵人在内,不听从狐的愚弄,就是反对上帝,就是十恶不赦。那么这个上帝与虎是影射谁呢?读一读小说的开头,就一清二楚了。“正德庚午,六月乙巳”。小说写的“正德庚午”,是明代正德五年的事。熟悉历史的读者都知道,正德皇帝朱厚照,是中国历史上最昏庸、最腐败、最黑暗的一个皇帝,在他的支持下,宦官刘瑾专权,结党营私,与马永成、高风、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张永并以旧恩得幸,人号“八虎”。他们结党营私,对于不依附自己的朝臣,斥逐殆尽,全国上下的官位,都安排自己的党羽接任。然后,敲骨吸髓,贪污纳贿,夺取民间土地,增设皇庄至300余处,正德五年,宦官张永告他图谋反叛而被杀。史称“八虎之乱”。(《明史·刘瑾传》)。小说中的白额虎是谁呢?是刘瑾。刘瑾的其他兄弟只不过是皇帝支持的群狐而已。然而,这狐狸却支配一切,控制一切,包括禁门外的达官贵人,都在他的指挥棒下生活。老狐狸死了,达官贵人都得去吊孝,要向死狐狸右叩左拜。不听指挥者,交由白额虎“噬之”。读着作品,成群结队的身穿孝衣的达官贵人为老狐狸送葬,觉得诙谐风趣,忍俊不禁。细品一下,意味深长,这就是日本学者所说的“社会的笑”。
作者运用幽默、讽刺的艺术手法时,十分注意含蓄。作品中的白额虎、老狐狸是含蓄;描写雾罩京都,使游者不辩方向,也是一种含蓄。小说的结尾处,又用了“积雾开,初日旭……狐穴隐灭,居民如故”,仍是一种含蓄。含蓄,才能给人留下思考和想象,才能使作品的思想内容更为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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