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演论导言》讲解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天演论导言》讲解

柏寒

(甲)解题

这是严复翻译的《天演论》那一部书的第一篇文字。严氏翻译《天演论》,对于当时思想界发生的影响颇大。当时一般知识分子的口头禅所谓“优胜劣败”“弱肉强食”等等都是从《天演论》而来。《天演论》现今的译名,就是《进化论》。不待说,这种学说曾给予我国数千年来“天不变道亦不变”“天运循环”以及“今不如古”等传统观念以极大的打击,因为它用科学上的真凭实据指明世界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也不是愈趋愈下的,无论在自然界,在人类社会,都是经常地在变动,并且主要地是向前进,而不是向后退,或在原地方兜圈子。这个观念对于我数千年沉滞不进的社会是一剂有力的起死回生圣药。“辛亥革命”之所以能够推翻数千年君主专制的局面,开辟民主共和的门户,固然有种种的原因,而在社会意识方面,不能不说《天演论》的输入有相当的影响。

《天演论》的着者赫胥黎(Thomas Henry Huxley)为十九世纪的自然科学家,是英国人,他的着作是根据另一个英国人达尔文的学说而加以阐扬的。达尔文是生物学家,对于生物进化学说有很大的贡献,发现自然淘汰的规律,认生物进化是渐变的。这种进化的理论认定物种是自然界发展过程中逐渐产生的,不是上帝创造的,这对于保守的宗教家打击很大,而对科学上的功劳不小。但若将进化论的观念,普遍应用起来,不免将帝国主义压迫弱小民族之弱肉强食行为也看作适合自然淘汰公律之合理行为,如希特勒等倡为人种优劣说以作侵略理由便是。原来弱肉强食的公律虽是千真万确,但团结互助也是生物进化的一个要素,而且人类是能超越一般动物的本能生活,运用自己的头脑来增进整个人类的幸福的,在人类社会的范围内虽然不是带有弱肉强食的现象,但决不会容许弱肉强食的公律永远支配着,而是要充分发扬人类仁爱互助的天性,来建设理想的美满社会的。这一点是一般生物进化公律不适用于人类之处。

当时英国的经济学界所盛行的马尔萨斯的人口论,正是反映了这种进化论。马氏说人口是按照几个级数(等比)增加,食物是按算术级数(等差)增加,到了人口过剩,只有相对的人口过剩,所谓相对的人口过剩,乃是资本主义的生产造成的失业现象,并不是由于食物太少,而是失业贫困的大众没有取得食物的机会。但当时不但天演论采用马氏学说,而且天演论派学者竟有以淘汰弱者为理由,反对救济贫困的。由此可见天演论缺点的一斑。

天演论虽然有缺点,但在学术界始终有其崇高的地位。它应用在人类社会方面虽然不够完密,但“进化”的根本观念不会错的,今日最进步的社会科学,虽早已确立社会进化的特殊规律,但“进化”这个根本观念仍然是接受了天演论这个学说的启示。天演论本身也是向前发展的,现代所知道的自然界进化公律,比达尔文时代当然更完密了。可是根本规律是没有修改的。那种已经确立,颠扑不破的理论,曾确指人类是由下等动物进化而来的,这种说法,我们决不能认为侮辱了祖先,随便将其推翻。

进化是宇宙的公律。不但人类,不但生物,就是无生物,就是地球、太阳系,一切星辰,都是在进化过程中的。关于这,我们得参考各部分的科学,尤其重要的是地质、生物、社会诸科。

《天演论》译者严复,字又陵,一字几道,福建侯官县人,曾在英国学海军,回国后虽然没有在海军界建功,但对译述事业尽力很多,所译的书有《天演论》、《原富》(即《国富论》)、《群己权界论》、《穆勒名学》、《决意》、《群学肄言》等。严氏可说是满清末年最能够有系统地介绍西洋文化的。他所用的文字非常古奥,现在看起来,似乎太不大众化,以致读者不能广泛,影响不能扩大,可是在当时,只有这种古雅的文字,才能使一般知识分子,尤其是在学术界有地位的知识分子高兴阅读。

严氏自称翻译须兼备三个条件:(一)信,(二)达,(三)雅。信就是对原作忠实。达就是使用明白晓畅的文字,使读者容易了解。雅就是使文字优美可诵,而他之所谓雅就是周秦诸子的古文体。本来翻译文字必备这三个条件,在原则上是丝毫不错的,不过像严复的译作,不但“古雅”不足以作我们的榜样,就是他的“信”与“达”的两点也不足取法的,因为严氏的译作,并不是按照原文逐句翻译,而是先将原文一段的意思融会贯通于自己的心中,再将它用自己的文字写出来,这在严氏叫作“达”,这是由于他认为中西文字相隔太远,没有逐句翻译的可能,只有重新写过的一个办法了。这样一来,便是理解原文比较透彻的像严氏这样的人,也不免遗漏了或弄错了原作的意思,对“信”字不能完全做到。而所谓“达”者便也跟着失去了正确性。这种方式即所谓“意译”,如学力不如严氏者采用起来,毛病必然更大。所以近年来大家都反对这种译作方式。为了做到“信”“达”“雅”三点,我们的译作应当采用直译的方法,但又不逐字死译,最好以一句做单位,将原作的意思改用流畅的国语毫无遗漏地写出来(我们所谓雅,不过是漂亮的普通话,加以洗炼)。

(乙)正文讲解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处诸景,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当罗马大将恺撒未到时,此间有何景物。

罗马大将恺撒(Gaius Julius Caesar)生于公历纪元前一百年,卒于前四四年,不仅是名将,而且是有名政治家,属平民党,曾参加三头政治,曾征伐高卢,二次渡莱茵河讨伐日耳曼族,更渡海征服不列颠之一部。

县,即悬字。“赫胥黎悬想二千年前此间有何景物”是句中主要成分,其余是附加成分。一句话有了主要成分,大意才能表现出来,但须有附加成分,才能把意思完全表示明白,或表现得更具体。如“二千年前”下插入“当罗马大将恺撒未到时”,就更明白,更具体。至于“独处——几下”一段文字附加上去,便使“此间”两个字的意义格外明白,这段文字照近来的新式语法,大概可写成“在英伦南面的一间背山面野的窗外景物清清楚楚地好像就在写字楼下面一般的历子里孤零零地坐着”,这就是按照国语方法“修饰语必在被修饰语前面”的规则来写的,但从严复这篇译文来看,被修饰语“一室”反在“在英伦——几下”那一串修饰语之前,可见中国语法原来也有将修饰语放在后面的例子,凡修饰语过于冗长的,必须采用这个形式,写来方才明白晓畅。

计惟有天造草昧,人功未施,其藉征人境者,不过几处荒坟,散见坡陀起伏间,而灌木丛林,蒙茸山麓,未经删治如今日者,则无疑也。

计:料想。天造草昧:原始的自然状态。藉:凭借或根据。征:证明。人境:人类住居的区域——陶渊明诗:“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坡陀:地势不平。蒙茸:草乱生。其,代名词,所代之字是上句中最末的“景物”两字。“其……”“而……”两分句,解释“人功未施”。

怒生之草,交加之藤,势如争长相雄,各据一抔壤土,夏畏日争,冬与严霜争,四时之内,飘风怒吹,或西发西洋,或东起北海,旁午交错,无时而息——上有鸟兽之践啄,下有蚁蝝之啮伤,憔悴孤虚,旋生旋灭,菀枯顷刻,莫可究详。

一抔土壤,一小部分泥土。——《史记·张释之传》有“假令凭民取长陵一抔土”的话,一抔土即一握的泥土,极言其少。畏日,酷烈的阳光。——《左传》上有“复日可畏”的话,飘风,暴起之风。西洋,大西洋,在英伦之西。北海,在英伦之北。旁午,纵横交错。蝝:没有生翅的蝗,读如沿。孤虚,引伸为亏缺之意,语见《后汉书·方术传》。菀:茂盛,读如宛。自“怒生”至“究详”,是一个复句,句主是“草”和“藤”。“四时”至“而息”句,是插入的修饰句,以“飘风”为句主,“怒吹”的宾语即“草”和“藤”,因与上文联系,故省略。“上有鸟兽”一排句,也是插入的修饰句。有这些插句,然后“憔悴孤虚”的话不空洞。

是离离者亦各尽天能,以自存种族而已。数亩之内,战事炽然,强者后亡,弱者先绝,年年岁岁,偏有留遗,未知始自何年,更不知止于何代。

“是离离者”指上面说的“草”和“藤”,《诗经》有“彼黍离离”句。天能,即本能。即强字。战事是譬喻之词,生物的生存竞争,凡能战胜“畏日”“严霜”“飘风”“鸟兽”“蚁蝝”……等侵略者,便适应环境可以继续生存下去。前面“计”出之意直贯到这句。

茍人事不施于其间,则莽莽榛榛,长此互相吞并,混逐蔓延而已,而诘之者谁耶?

这句和上面“人功未施”句相对应。这句就现时说,事实上是人已施,所以说假定人事不施。莽莽榛榛,指自然生长的草木,这和“离离”一样,是以形容词代替名词。吞并,指不适应环境的生物逐渐消灭,其地盘逐渐被适应环境的生物用以发展。“诘之者谁”即无人过问之意。

英之南野,黄芩之种为多,此自未有记载以前,革衣石斧之民所采撷践踏者,兹之所见,其苗裔耳。邃古之前,坤枢未转,英伦诸岛,乃属冰天雪地之区,此物能寒,法当较今尤茂。

“未有记载以前”即“史前”的意思。革衣石斧之民,指石器时代的人类,译者措词务求整齐便于诵读,所以称为“革衣石斧之民”。——这也就是所谓“古文义法”。采,即原来的“掠”字,“爪”就是“手”的象形。撷,也是采。采撷、践踏,都是同义重迭的复音词。古文中用复音词,是为了使意义明了,或加重词气,而造成显明独立的音节。苗裔:后代子孙。“兹之所见”即“兹所见”的意思,“之”是配合音节的“形式字”。(形式字,据刘半农《中国文法通论》)邃古,即遥远的古代。坤枢,即地轴。此物指黄芩。能寒,即耐寒,能耐声音相近,意义也相通。法即“理”,“法当——”等于“理当——”,这“法”是“法则”的意思。此段意要参看地质学及人类进化史才能完全明白,因为所讲的年代比普通历史的古代要古得多。

此区区一小草耳,若迹其祖始,远及洪荒,则三古以还年代方之,犹瀼渴之水,比诸大江,不啻小支而已。

“此”代名词,指黄芩,为句主。迹:名词作动词用,即追寻踪迹的意思。洪荒,指史前,文化未开辟时期说的。三古,即上古、中古、近古,是指有史以来年代说的。以还,与“以来”同。方,比较。瀼读如朗,山间之流,凡通江者,四川人称之为瀼(见陆游《入蜀记》),又楚越方言,称水之反流者为渴,瀼渴之水,是说小小的河流。比诸,比之于,诸是“之于”合成的拼音字,古文中音节须和缓处写“之于”,须急促处写“诸”。不啻:无异于。这句话是拿比较具体的空间大小之差别作譬喻,来说明时间上的大小差别。

故事有决无可疑者,则天道变化,不主故是已。

上面曾就一般植物说明其在长期的斗争过程中逐渐发生变化,又举黄芩为例。于是本句作一简明的结论:“天道变化,不主故常。”故,旧;常,不变;故常,即仍旧和不变的意思。作者用“故常”二字,是行文时使语汇有变化,同时又能配奇偶,调平仄。将“事有决无可疑者”放在前面,使语势加重。

特自皇古迄今,为变盖渐。

特,独,但音相近,义相同。皇古:远古。迄:到。为变,是说变化的过程。“为”及“盖”这是附加到“变渐”两字上使变成四字句的,可说是“准形式字”。“盖”字多用在推断语的上面。属此句式的例子如“为利盖薄”、“为用盖多”、“为益盖鲜”等。

浅人不察,遂有天地不变之言。

浅人:见识短浅的人,和这相似的有高人、雅人等。对浅人而言可以说深人(例如“深人自无浅语”),对雅人而言可以说俗人,但对高人而言不能写低人,这完全是习惯。又如习惯上说“畏日”、“畏友”,但没有说畏虎(可畏之虎)的。语言文字的学习须注意习惯,常有在方法上通顺而习惯上无先例者,仍然只算不通。

实则今兹所见,乃自不可穷诘之变动而来。京垓年岁之中,每每员与,正不知几移几,而成此最后之奇。且继今以往,陵谷变迁,又属可知之事。此地学不刊之论也。

不可穷诘,指变动过程之长及次数之多而言。京垓,千万;垓:万万。每每,即昏昏(见《庄子·胠箧》译文),引伸为不知不觉之意。员与,即地球;不写地球而写员兴,是严氏力求古雅处,陵谷变迁,指地层的变动,《诗经》:“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地学:地质学。不刊:不可改削。上面曾说生物的进化,这里则说地球的进化。长沙谚语云:“丁子湾的麻石,五百年涨一寸。”话虽不合事实,原则上都和地质学的理论相像。如桂林的岩石都系水成岩,学者指出古代此地乃是海洋,后来逐渐变为陆地。“此地学”句总括以上数句,标点时将它和它们合成一句亦可,国文句法多有可分可合像这样的。

假其惊怖斯言,则索证正不在远。试问立足处所;掘地深逾寻丈,将逢蜃灰。以是蜃灰,知其地之古必为海。盖蜃灰为物,乃蠃蚌脱壳积叠而成,若用显镜察之,其掩旋尚多完具者,使是地不前为海,此恒河沙数蠃蚌者,胡从来乎?沧海飏尘,非诞说矣。

假其云云,是假定浅人惊怖此言。所举例证,是在英伦地方掘地,故可发见蜃灰。蜃,蛤类的总称。蠃即螺。掩旋,指螺蚌壳上的纹状。恒河是印度的大河,佛书上形容多数,常用“恒河沙数”一语。八尺曰寻,寻丈,犹如说“丈把”、“一丈左右”,与“京垓”同为概数的形容词。以是蜃灰之“是”不是属于“以”的宾格代名词,是指定蜃灰的区别形容词,“以”字的宾语(对象词)是“是蜃灰”三字。胡与何同义,音亦相近,照江南昔读则完全相同。古医中同音字多通用,可见文字原以代表声音为主要作用,此点读书时应留意。沧海飏尘,即沧海桑田的意思——葛洪《神仙传》“麻姑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向到蓬莱,又水浅于往日,岂将复陵陆乎?’王远叹曰:‘圣人皆言海中行复飙尘也。’”

且地学之家,历验各种殭石,知动植庶品,率皆递有变迁。特为变至微,其迁极渐。即假吾人彭聃之寿,而亦由暂观久,潜移勿知。是犹蟪蛄不识春秋,朝菌不知晦朔。遽以不变名之,真瞽说也。

殭石,今译化石。地质学家掘出各种化石,发现古生物残骸的遗迹,供给了古生物学家以研究资料。庶品:众物。递有变迁:地层较浅的生物遗骸,即与现有生物相同,稍深则稍不同,愈深则愈不同。较浅的地层有人类化石,稍深就没有,更深则普通的高等生物也没有。又较深地层中,常有与现代生物大异的生物残骸,可知其是古生物之被淘汰者。

彭聃,彭祖与老聃,是古代传说中的长寿人。蟪蛄,蝉之类;蟪蛄不识春秋,因其没有一年的寿命;朝菌不知晦朔,因其没有一月的寿命,此譬喻见《庄子》。瞽说,与口语“瞎说”同。按研究生物进化,一面固须考察地面上现有生物的生活,一面尤须以化石的考察为佐证。为变之渐有两方面,一方面从生物的种类差别去比较,知不同种生物之间有若干中间种联系着,一方面从地层的形成时间(如测定泥沙沉淀一年有多厚)去推算,知道一种岩层的形成与变动,动辄需十万年百万年不等,因而各岩层化石所代表的生物,其时代差别也是那么大的。

故知不变一言,决非天运;而悠久成物之理,转在变动不居之中。是当前之所见,经二十年三十年而革焉可也,更二万年三万年而革焉亦可也。特据前事,推将来,为变方长,未知所极而已。

天运,指自然运行的状况。悠久成物一语,见《中庸》,但《中庸》作者没有知道悠久成物过程中物本身要变化的。变动不居:变动不定。革:变。一切均变,所谓世间无不散的筵席,即是此理,这是哲理中一重要之点。

虽然,天运变矣,而有不变者行乎其中。不变惟何?是名天演。

不变,指确定不移的客观真理。天演或进化论是确定不移的客观真理,故称为不变。文章至此,方才提出天演的名词,以前的话只是为说明天演一语的准备。

以天演为体,而其用有二:曰物竞,曰天择。此万物莫不然,而于有生之类为尤着。

体,用,是彼此相对待的两个理学名词,即原理与事实或本质与现象的对待。物竞,即生存竞争,亦即为生存而斗争。天择,即自然淘汰,淘汰本来就是选择。莫不然:无不如此。有生之类:生物。

物竞者,物争自存也。以一物与物物争,或存或亡,而其效则归于天择。

以一物与物物争:甲物与乙物争,同时与丙物争,与丁物争,等等。这个争是和环境争,并且争着适应环境。效:成果。物竞的事实,即物本身的变化,如螺、蚌生着硬壳以保护其软弱的身躯;昆虫生着保护色以预防危险;动物在水中用鳃呼吸,一到陆上生活,则鳃变为肺;人类祖先因好劳动,前肢变为手,而脑部也跟着发达。

天择者,物争焉而独存,则其存也必有其所以存,必其所得于天之分,自致一已之能,与其所遭值之时与地,及凡周身以外之物力,有其相谋相剂者焉,夫而后独免于亡,而足以自立也;而自其效观之,若是物特为天之所厚,而择焉以存也者,夫是之谓天择。

这一长句,因为太复杂,所以首尾都提出“天择”字,使读者容易明白。“所以存”之“以”当“因”字解,“所以存”犹如说“存在之原因”或“为什么存在”,类似的用法如“所以然”即“为什么如此”之意;“彼所以不满者……”即“他不满意的原因是……”这“所以”与动词合成名词性短语或子句,不能与口语中当“因此”解的“所以”相混,后者是连词,表示句与句间之关系的。“必其所得”至“相谋相剂者焉”是修饰用的插句,其作用是解释“必有其所以存”一语。所得于天之分,指天禀与天赋。致一己之能:发展自己的本能。相谋:相适合。若:似。“夫而后”“夫是之谓”两“夫”字在意义上可省略的,加上它,则语势较重,“夫”字可谓特指助词,所指是上文的话。“争焉”“择焉”及“存也”中的“焉”字、“也”字,一面帮助音节,加强语势,一面又表示动词的情态。“焉”表示动作的进行,“也”表示动作的确定。这句说明:自然淘汰,就是本身发展和环境相适应的生物。能避免灭亡,不适应则不能,从结果上看,好像是自然界加了一番选择一样。

天择者择于自然,虽择而莫之择,犹物竞之无所争,而实天下之至争也。

莫之择,就是没有人选择它。“之”,代名词,“择”字的宾位。古文通例,否定词下之宾位代名词,倒置于动词之前。“莫”是否定词故不说“莫择之”而说“莫之择”。同类之例如“莫之知也”“未之闻也”“不吾欺也”“则吾未之敢信”等。择于自然:“被自然选择”的意思,用“于”字于动词与名词之间以表示被动,其他例子有“劳力者治于人”、“东败于齐,长子死焉”等。这句话说物竞、天择两名词的真意义,以免读者误会。物竞是“物打架”,天择是“上帝择种”。

斯宾塞尔曰:“天择者存其最宜者也。”

再引斯宾塞尔的话为佐语,使解释愈明,斯宾塞尔(Herbert Spencer)是英国哲学家,生于一八二○年,卒于一九○三年,也是阐扬天演论者。最宜,就是最能适应环境。

夫物既争存矣,而天又从其争之后而择之,一争一择,而变化之事出矣。

这说明物竞与天择是一件事的两方面。

(丙)篇章结构的解说

大凡读书,有两个方式:一个是首先略读一遍,明白其大意,然后一部分一部分地深究;一个是首先逐句逐段看清楚,然后通观全篇大意。我以为两个方式原不是对立的,阅读能力较强者可采用前一方式,较弱者便当采用后一方式,因为对于文字的意义至少要有初步的了解,略读才有意义,否则宁首先求字句的了解,而后统观全文旨趣。又,阅读整部书籍时,可以采取前一方式,因读者如对该书文字没有初步的了解,就根本不应开始阅读。凡须从字句入手的,以阅读较短文字为宜,学校选文,大致都属于这一类。不过要彻底谈到深究,当然在进行后一方式的阅读之后,仍然可照前一方式来做,例如本篇——《天演论导言》——大意明了之后,还可以逐段研讨其内容与形式:内容方面,可参看《天演论》全书及其他谈生物进化的书以及论宇宙进化人类社会进化的书,尤其是达尔文《物种原始》(中华书局有马君武译本)论物竞天择极详,举例证很多,可以翻阅。形式方面,就是文字、文法、修辞,乃是严氏文章风格的研究,可参考杨树达《词诠》、陈望道《修辞学发凡》等书。

我们如没有时间,对于进一步的深究就可从缓,但是第二方式的第一步骤,则统读全文,明白其大意和结构,却是必作的工作。现在我们来把整篇文字重读一遍吧。

“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不主故常是已”这里告一段落,这一段的大意是由赫氏悬想种种,证明天道无常。“特自皇古迄今……未知所极而已”这里又告一段落,这一段的大意是举出渐变的实据来驳斥浅人的不变之论。“虽然,天运变矣……而变化之事出矣”这是最后一段,大意是说明天演的两个法则:物竞,天择。合三段文字看来,总意是说自然界不断变化,而变化是从物竞与天择来的,这就是天演。

读书的过程,应当是从一句一句的意思而把握全段的意思,再综合各段的意思而把握全章或全篇的意思,读过以后,要回想一下,能用简单的语句说明大意,方算有点心得。作文的过程则是倒转来的,首先确定全篇的大意,然后分划段落(或章节),把各段的大意想清楚。写的时候,就每个段落的意思又分划层次,先说什么,后说什么。这可说是一个展开的过程。我们不妨就《天演论导言》来谈谈作文,因为这个展开的过程,无论文言白话,中文西文,都是一样的。

初学作文,最苦是没话说,因为没有把握到展开的手腕,从前的人叫这种现象为不能生发。所谓生发或展开,就是分析,把一句话分开作几句讲——请不要误解这个分开是割裂意思的统一,决不是的,这个分开只是详细说明,反复解释而已。比方严氏此文,第一段总意只是“天道变化,不主故常”一句话,但要详细说,便可以举事实来讲,于是悬想古代如何如何,说出很多话来。这又分为几层。首先大致说说人功未施之状;其次说到草本植物的一般状况;最后又单取黄芩一物来说。这样,越说越具体,意思就越明白。第二段驳斥不变之说,分前后中三部分:前一部分就地学理论上说;中一部分则列举例证,这又分为两层:先以掘地为证,次以地学家历验化石为证;后一部分:“故知不变一言……”申述变化之理,作一结束。第三段也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总说天演之体用;第二部分分途解释物竞天择;第三部分再加总说作结——第一部分的总说仅提出物竞天择两个名词,第三部分则说明两者的联系。由此看来,写作论文,要能展开题旨,有种种方法,而最重要的是多举例证,以事实说明理论;其次是举出反面理论,加以驳辩。本篇就全文说,是先举事实,后谈理论;就第一二两段说,又都是列举事实以证明各段中理论的部分。中段驳辩反面的言论,插在前后两段正面说明文之间,使文字更有力。就每个句子说,其中有须要加以详细说明的地方,又能够随时生发,插入修饰或解释的文句,这在前面“正文讲解”中已经指出一些例子。

要使文字生动有力,须借用一点文学写作上的方法,即带点形象化的意味。比方本篇开始,讲赫胥黎悬想古代景物,把他的房子描写几句,使读者仿佛看见赫胥悬想的状态;又就景物而言,荒坟灌木,宛然在目,藤草争雄,生气勃勃,都是形象化。不过在举例证时,形象化是容易办到的,问题在抽象理论文句的形象化,这只有使用譬喻,如严文中“瀼渴之水比诸大江”、“蟪蛄不知春秋……”便是。

以上是借严文来说明作文方法,并不是提倡严氏文体。并且天演论造意者系赫胥黎,则文章的优美并不成于严氏一人之手,赫氏所占的成分居多。假使这篇文章用口语翻译出来,必然更生动。陈柱尊氏在他所编的《中国散文史》中说“此文殆与明清间之善为古文者无异,而其涵理则一新,故誉之者以为可以自成一子,盖亦无其愧焉”。笔者以为严氏以古文写科学新理,使古文别具特殊风格,在古文立场上诚然可以称誉;然而严氏的文章不过是译作,并不是自创学说,将它与佛书佳译后先辉映则可以,若说自成一子,则未免“言之过当”了吧。

(原载《国文杂志》第1卷第1期,19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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