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人物为本位的史学体系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以人物为本位的史学体系

接下来讲《史记》以人物为本位的史学体系。这也是讲体例,只是独立出来这个问题。《史记》以人物为本位,在它的五体中,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占三分之二以上的篇幅,也是全书写得最精彩、最有情致的地方。加上“本纪”也写人物,遂使司马迁成为历代史家中写人物的第一高手,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丰富多彩的历史人物画廊。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说过这样一段话:“史界太祖,端推司马迁。……其最异于前史者一事,曰以人物为本位。”《史记》以前的先秦古史,往往以史的网络把人物割裂开来,没有拿出专门的篇章,从头到尾写一个人。《史记》,写人物,写得有声在色,是人的意识觉醒的新的主题。中国古代最重要历史体裁有三种:编年体,纪传体,纪事本末体。其中编年体是以年代为主人公的,纪事本末体是以大的事件为主人公的,而纪传体由司马迁开创,以人物为主人公,以人物的生动描绘为基本特征。它讲述了一批千古流传的“中国故事”,对后世的小说戏剧的产生和发展,影响极为深远。

“世家”三十篇,主要记载西周以来,尤其是春秋战国时代势力膨胀的诸侯列国史,以及汉初主要王侯、外戚家世相传的历史。因此它的写法既重世系,又重人物,介于“本纪”和“列传”之间。秦汉以后实行郡县制,这种“国中之国”的现象基本消失,所以二十四史自《汉书》以后不再专列“世家”。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是,三十“世家”从哪里写起呢?西周初年分封诸侯,藩屏周室,当然以封姜子牙于齐,封周公元子伯禽于鲁最为重要。但是《史记》把齐、鲁两个世家排在第二、第三,把《吴太伯世家》排在第一,除了年代顺序之外,另有深意。《春秋》《左传》以鲁国为中心,吴国国君长期被称作“子”,吴是蛮夷之地,司马迁与《春秋》《左传》不一样,不是以鲁为中心。就像哥白尼发现太阳中心以后,看世界的维度就变了,所以,司马迁不是官本位,不认为中原独大。吴太伯和二弟仲雍,都是周太王之子,但周太王想传位给老三季历,因为他有个圣子姬昌,即周文王,老三这个长子能够振兴周族。为此太伯、仲雍就逃到蛮夷之地,把王位让出来,自号勾吴,按过去的记载,勾吴在无锡梅里,那里有全国最大的泰伯祠,近年考古则初步判定在镇江、丹阳一带。孔子对此大为感叹:“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这是《泰伯篇》的第一句话。在孔子和司马迁的时代,这种让德非常难得,把《吴太伯世家》放在第一,出于一种历史道德论的意识。另一重深刻的意义是,太伯奔吴,是华夏人士的夷蛮化;直到19世的吴寿梦,楚大夫申公巫臣逃亡晋国,由晋出使吴,让他的儿子为吴行人,吴才开始“通于中国(中原)”,这是吴国华夏化的过程。再过两世五个王,出现吴国阖闾,接纳楚国伍子胥、齐国孙武,伐楚而成大国,这时,吴国变成中原,称霸中国。人才、家族的跨地域流动和客卿制度,使华夏人士夷蛮化之后,又进入夷蛮华夏化的过程,这种双向对流,乃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历史进程的缩影。司马迁对中华民族形成的考察视野,是开放的。

三十“世家”中,最能在破格中显出司马迁胆识的是《孔子世家》和《陈涉世家》。孔子无诸侯之位,不合世家的格式,但是他创私学,有弟子三千,周游列国,想推行礼乐仁政,累累然若丧家之狗,很不得意。晚年,他整理六经,开创了深刻影响中国思想文化的儒家学派。司马迁二十壮游的时候,到过曲阜,他说:“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在司马迁那个时代,虽然孔夫子刚刚有点位置,说他是素王,但那时黄老很重要,司马迁把老子放在列传里,把孔子放在世家里,就体现了一种了不起的非常深邃的大历史眼光。他为孔子立世家,实际上是在深刻理解中国历史的基础上,为中国思想文化立传。这不是一般人的眼光。又比如屈原,不见于先秦文献,以至现在还有一个屈原否定论,胡适说,好像屈原是没有的。但司马迁到过屈原的家乡呀,到过楚国的首都,到过沅、湘,到过汨罗,到过淮南王的地方,这都是屈原出生地,当官的地方,流放地,沉江的地方和研究中心,司马迁距离屈原只有一百五十年。就像现在我到柳亚子的家乡吴江县去看,房子还在,亲戚还在。你是相信一百五十年后,实地考察的历史学家呢?还是相信两千年之后,根据某种外来观念推断出来的东西呢?这是不言而喻的!屈原当时流落民间,没人记载,子兰、子椒掌握着话语权,就像我们当个普通学者,你让国家大事记给你记一笔,那可能么?司马迁经过调查之后,为一个在正史中无载的人写了传,这是不得了的。陈涉处在与孔子不同的历史动力的另一个侧面。一个种地服兵役的小头目。在大泽乡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竿聚众率先反抗秦朝的暴政。称王不久就应者云集,“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他虽然没有最终成功,但他所安排的、派遣的侯王将相灭亡了秦,即“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自涉发难”。司马迁以世家的形式,高度肯定了这种民心民气爆发出来的历史推动力。汉初的时候,高祖虽也给陈涉设了看墓人,但是能将一个山大王、草寇立为世家,司马迁是具有不拘格套的原创精神的。

接下来讲第五种体例,就是七十“列传”。传的形式,在司马迁以前是解释经书的经传。把它转化为人物传,是司马迁的一个创造。清代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讲过:“古书凡记事立论及解经者,皆谓之传,非专记一人之事迹也。其专记一人为一传者,则自迁始。”其实,列传七十篇并非都是一人一传,它根据历史人物的地位、重要性和事迹材料的多少,采取五种构传的形式:第一,基本是一人一传的专传;第二,业绩相连、彼此相关的多人合传,比如屈原贾谊的合传,袁盎和晁错的合传;第三,还有行事同类、品质相近的一系列人物,或同代、或异代而以类相属的“类传”,如刺客、游侠、滑稽、货殖皆有类传;第四,边疆少数民族与邻国,及其与汉族关系的方域传,如匈奴、南越、东越、朝鲜、西南夷、大宛皆有传;第五,还有一篇司马迁作的自传,即《太史公自序》。

专传二十二篇,多是司马迁高度关注的人物。他的专传从伯夷写起,即《伯夷列传》。伯夷、叔齐的材料并不多,但“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因而把吴太伯列为三十“世家”的第一篇之后,又把伯夷列为七十“列传”的第一篇。这两个首篇表明,司马迁的历史道德意识来自孔子,他的《史记》是继承孔子作《春秋》的传统。这篇传记采取史论笔法,因伯夷叩马阻谏武王伐纣,以及不食周粟,采薇首阳山而饿死,就质疑天道。颜回那么短命、盗跖寿终,这难道就是天道么?这背后有作者的心理,我受了这么大的侮辱,天不公道啊!

专传篇幅较大,能够腾出笔墨,另辟蹊径地揭示人物思想行为背后的生存哲学,往往以小见大,增加他描写的深度。比如说《李斯列传》,写李斯小时候当郡小吏的时候,看到厕所中的老鼠去吃屎,人、狗一来,害怕得不得了;看到粮仓里的老鼠整天吃粮食,还没有人和狗的骚扰,他就感受到一种老鼠的哲学,他说,人啊,贤不肖就像老鼠,看在哪个位置上。你现在当一个研究员,安排你当部长,放在那个位子上,就会别有风光。自处,就是一种自我选择,把自己置于有利位置。因此他看到秦将要并吞天下,就告别荀卿,西入秦,找谁的门路呢?他也看谁是仓库,做了吕不韦的舍人,以后又当了秦王政的客卿,如果他当时找了别人就倒霉了。后来又当了秦始皇的丞相,实施郡县制度,促成焚书坑儒,陪同秦始皇五次东巡,六度刻碑,颂扬秦德,显示大国威风。在秦始皇病死沙丘时,沙丘这个地方很不祥,赵武灵王也是死在这里,李斯顺从了赵高的阴谋,立胡亥而废太子扶苏。其实这个时候,他也是想做粮仓老鼠的,哪知最后掉到老鼠夹子里了,弄到自己腰斩于咸阳市,想与儿子“牵黄犬出上蔡东门逐狡兔”都不可得。哪部历史书把老鼠写成这样?唯有《史记》才有如此手笔。我们看鲁迅的《铸剑》,眉间尺戏弄老鼠,可能就是受这个影响。一代丞相,却有一只老鼠跟随了一辈子,功过荣辱都有老鼠哲学一以贯之。司马迁写人物,写到生存哲学这个高度上了。

列传显示司马迁的历史眼光是透彻而严峻的,不时散发着他受挫时的切肤之痛和命运意识。比如《伍子胥列传》写伍子胥在父兄被楚平王诛灭之后,他奔吴扶助吴王阖闾,打进楚国的首都,掘开楚平王的墓,鞭尸三百。其后他劝夫差先灭越而后北上,被赐剑自杀,演出了一场轰轰烈烈、又杀身灭国的历史大悲剧。太史公说,如果伍子胥当年跟随他的父亲伍奢一起去死,就像一只蚂蚁一样,当他逃跑在江上时,很困难地活着,什么时候忘过楚国的郢都呢?弃小义而雪大耻,名垂于后世,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谁能做到这一点啊,伍子胥就是我司马迁啊!司马迁受宫刑之后,体验到“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这样一种生命哲学,隐忍着撰写《史记》,打进史学的最高峰,是烈丈夫的行为啊,他与伍子胥的生死选择发生强烈的共鸣。

写李广,也有司马迁的情绪在里面。李广威震边疆,没有封侯。侯爵在西汉并非罕见之物,项羽乌江自刎,五将领争分其肢体,回去就封了五个侯,这侯就值一只胳膊或一条腿。武帝时,列侯因不能按时献金助祭宗庙,一次就罢免了一百多个侯,实际的侯可能有好几百。结果李广打了一辈子仗,连个侯的味道都没有闻到。李广是李陵的祖父,司马迁得祸的祸根,所以《李将军列传》中蕴含着司马迁的身世之感和命运体验,可能是所有列传中写得最好的之一,李广威震匈奴,使匈奴人数岁对其所守边郡避不敢入,历代有多少“飞将军”的歌咏,竟然大小七十余战而不得封侯。以奇兵和骑射驰名的天才军事家,写得越是虎虎有生气,越是令人有命运之感。太史公说:“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谕大也。”这里写李广不善言辞的谨厚鄙人的一面,反衬他敏捷善射、意气自如地以奇兵胜强敌的一面,加深了人们对李广传奇性的印象。这种手法司马迁经常用,并不是大人物就要写得处处高大,像拍电视,要仰镜头,仰视15度还是30度,他不是这样。比如《留侯世家》写张良“运筹策帷帐中,决胜千里外”,张良的计谋不得了,韩信、戚姬被他轻轻一点,就栽倒了,不用大动干戈。司马迁在他的评传里却说:“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合传二十六篇,在“列传”中数量最大,组合的标准,煞费周章。管仲和晏婴,是齐国贤相合传;老子和韩非,孟子和荀子,是思想家合传;孙子和吴起,白起和王翦,是军事家合传;扁鹊和仓公,是名医合传;屈原和贾谊,是文学家合传。写得很好的是《廉颇蔺相如列传》,写将相和,极富政治哲学。蔺相如的完璧归赵、渑池会,以生命维护国家利益,写得极有声色,后世都演为戏剧,司马相如小名“犬子”,也是“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但司马相如“口吃而善著书”,与韩非子“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着书”相似,根据心理学原理,某一方面有生理缺陷的人,便转移智慧,我口不行,手行。蔺相如英姿勃勃地以言行对抗秦昭王,“拜为上卿,位在廉颇右”之后,又能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的态度谦让老将廉颇,感动得廉颇肉袒负荆请罪,结为刎颈之交。蔺相如死后,廉颇受排挤逃到魏国,又被仇人诬他“尚善饭,然坐顷三遗矢矣”,说他肠胃不济,这对老人来说是很忌讳的,再不能为国家效力,写出了英雄末路的苍凉感。

与苍凉感相异的,是《卫将军骠骑列传》,写卫青、霍去病的赫赫战功,有力地推动汉帝国成为一等强国。卫青由于其姊卫子夫得幸汉武帝生男,贵为皇后,而出任将军,七伐匈奴,他也不是全凭裙带,而是屡立战功,“斩捕首虏五万余级”,收复河南地而置朔方郡。他的外甥骠骑将军风头更健,六伐匈奴,“斩捕首虏十一万余级,挥师登临翰海,封狼居胥山,迎降浑邪王数万人马,开辟河西酒泉之地。”汉武帝给他建府第,他说:“匈奴未灭,无以家为也。”行文又对他性格作分析,由于自少娇贵,作战时,“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馀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尚穿域蹋鞠,事多类此。”士兵饿着肚子打仗,他却把食物扔掉了,这是公子哥儿的做法,与李广不一样,也和吴起不一样,吴起给士兵医伤吸脓的。《史记》的高明处,在于既看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又由此透视历史的多重性和世态的炎凉,写到“大将军(卫)青日退,而骠骑日益贵。举大将军故人门下多去事骠骑,辄得官爵,唯任安不肯。”司马迁曾作《报任安书》,如此议论是包含着他的人生感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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