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吊济南》作品赏析|导读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吊济南

从民国十九年(1930年)7月到二十三年(1934年)秋初,我整整的在济南住过四载。在那里,我有了第一个小孩,即起名为“济”。在那里,我交下不少的朋友:无论什么时候我从那里过,总有人笑脸地招呼我;无论我到何处去,那里总有人惦念着我。在那里,我写成了《大明湖》《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和收在《赶集》里的那十几个短篇。在那里,我努力地创作,快活地休息……四年虽短,但是一气住下来,于是事与事的联系,人与人的交往,快乐与悲苦的代换,便显明地在这一生里自成一段落,深深地印划在心中;时短情长,济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

它介乎北平与青岛之间。北平是我的故乡,可是这七年来,我不是住济南,便是住青岛。在济南住呢,时常想念北平;及至到了北平的老家,便又不放心济南的新家。好在道路不远,来来往往,两地都有亲爱的人、熟悉的地方;它们都使我依依不舍,几乎分不出谁重谁轻。在青岛住呢,无论是由青去平,还是自平返青,中途总得经过济南。车到那里,不由的我便要停留一两天。趵突泉、大明湖、千佛山等名胜,闭了眼也曾想出来,可是重游一番总是高兴的:每一角落,似乎都存着一些生命的痕迹;每一小小的变迁,都引起一些感触;就是一风一雨也仿佛含着无限的情意似的。

讲富丽堂皇,济南远不及北平;讲山海之胜,也跟不上青岛。可是除了北平、青岛,要在华北找个有山有水,交通方便,既不十分闭塞,而生活程度又不过高的城市,恐怕就得属济南了。况且,它虽是个大都市,可是还能看到朴素的乡民,一群群的来此卖货或买东西,不像上海与汉口那样完全洋化。它似乎真是稳立在中国的文化上,城墙并不足拦阻住城与乡的交往;以善作洋奴自夸的人物与神情,在这里是不易找到的。这使人心里觉得舒服一些。一个不以跳舞开香槟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这里自自然然会感到一些平淡而可爱的滋味。

济南的美丽来自天然,山在城南,湖在城北。湖山而外,还有七十二泉,泉水成溪,穿城绕郭。可惜这样的天然美景,和那座城市结合到一处,不但没得到人工的帮助而相得益彰,反而因市设的敷衍而淹没了丽质。大路上灰尘飞扬,小巷里污秽杂乱,虽然天色是那么清明,泉水是那么方便,可是到处老使人憋得慌。近来虽修成几条柏油路,也仍旧显不出怎么清洁来。至于那些名胜,趵突泉左右前后的建筑破烂不堪,大明湖的湖面已化作水田,只剩下几道水沟。有人说,这种种的败陋,并非因为当局不肯努力建设,而是因为他们爱民如子,不肯把老百姓的钱都花费在美化城市上。假若这是可靠的话,我们便应当看见老百姓的钱另有出路,在国防与民生上有所建设。这个,我们却没有看见。这笔账该当怎么算呢?况且,我们所要求的并不是高楼大厦、池园庭馆,而是城市应有的卫生与便利。假若在城市卫生上有相当的设施,到处注意秩序与清洁,这座城既有现成的山水取胜,自然就会美如画图,用不着浪费人工财力。

这倒并非专为山水喊冤,而是借以说明许多别的事。济南的多少事情都与此相似,本来可以略加调整便有可观,可是事实上竟废弛委弃,以至一切的事物上都罩着一层灰土。这层灰土下蠕蠕微动着一群可好可坏的人,隐覆着一些似有若无的事;不死不生,一切灰色。此处没有崭新的东西,也没有彻底旧的东西,本来可以令人爱护,可是又使人无法不伤心。什么事都在动作,什么可也没照着一定的计划做成。无所拒绝,也不甘心接受,不易见到有何主张的人,可也不易见到很讨厌的人,大家都那么和气一团,敷敷衍衍,不易捉摸,也没什么大了不起。有电灯而无光,有马路而拥挤不堪,什么都有,什么也都没有,恰似暮色微茫,灰灰的一片。

按理说,这层灰色是不应当存到今日的,因为“五卅惨案”的血还鲜红的在马路上,城根下,假若有记性的人会闭目想一会儿。我初到济南那年,那被敌人击破的城楼还挂着“勿忘国耻”的破布条在那儿含羞地立着。不久,城楼拆去,国耻布条也被撤去,同被忘掉。拆去城楼本无不可,但是别无建设或者就是表示着忘去烦恼最为简便;结果呢,敌人今日就又在那里唱凯歌了。

在我写《大明湖》的时候,就写过一段:在千佛山上北望济南全城,城河带柳,远水生烟,鹊华对立,夹卫大河,是何等气象。可是市声隐隐,尘雾微茫,房贴着房,巷联着巷,全城笼罩在灰色之中。敌人已经在山巅投过重炮,轰过几昼夜了,以后还可以随时地重演一次;第一次的炮火既没能打破那灰色的大梦,那么总会有一天全城化为灰烬,冲天的红焰赶走了灰色,烧完了梦中人灰色的城,灰色的人,一切是统制,也就是因循,自己不干、不会干,而反倒把要干与会干的人的手捆起来;这是死城!此书的原稿已在上海随着“一·二八”的毒火殉了难,不过这一段的大意还没有忘掉,因为每次由市里到山上去,总会把市内所见的灰色景象带在心中,而后登高一望,自然会起了忧思。湖山是多么美呢,却始终被灰色笼罩着,谁能不由爱而畏、由失望而颤抖呢?

再说,破碎的城楼可以拆去,而敌人并未曾退出;眼不见心不烦,可是小鬼们就在眼前,怎能疏忽过去,视而不见呢?敌人的医院、公司、铺户、旅馆,分散在商埠各处。哪一个买卖也带“白面”,即使不是专售,也多少要预备一些,余利作为妇女与孩子们的零钱。大批的劣货垄断着市场,零整批发的吗啡白面毒化着市民,此外还不时地暗放传染病的毒菌,甚至于把他们国内穿残的破裤烂袄也整船地运来销卖。这够多么可怕呢?可是我们有目无睹,仍旧逍遥自在;等因奉此是唯一的公事,奉命唯谨落个好官,我自为之,别无可虑。人家以经济吸尽我们的血,我们只会加捐添税再抽断老百姓的筋。对外讲亲善,故无抵制;对内讲爱民,而以大家不出声为感戴。敌人的炮火是厉害的,敌人的经济侵略是毒辣的,可是我们的捆束百姓的政策就更可怕。济南是久已死去,美丽的湖山只好默然蒙羞了!

平日对敌人的经济侵略不加防范,还可以用有心无力或事关全国为词。及至敌军已深入河北,而大家依旧安闲自在,就太可怪了。山东的富力为江北各省之冠,人民既善于经营,又强壮耐苦。有这样的财力与人力,假若稍有准备,即使不能把全省防御得如铜墙铁壁,至少也得教敌人吃很大的苦头,方能攻入。可是,济南是省会,既系灰色,别处就更无可说的了。济南为全省的脑府,而实际上只是空空的一个壳儿,并无脑子。这个空壳子响一响便是政治,四面低低的回应便算办了事情。计划、科学、文化、人才,都是些可疑的名词,因为它们不是那空壳子所能了解的。反之,随便响一响,从心所欲正好见出权威。济南是必须死的,而且必不可免地累及全省。

这里一点无意去攻击任何人;追悔不如更新,我们且揭过这一页去吧。灰色的济南、可爱的济南,已被敌人的炮火打碎。可是湖山难改,我们且去用血把它刷新重建个美丽庄严的新都市。别矣济南!那是一场噩梦!再会面时,你将是清醒的合理的,以人民的力量筑成而归人民享用的。我将看到那城河更多一些绿柳,柳荫下有白石的小凳,任人休息。我将看见破旧的城墙变为宽坦的马路,把乡郊与城市打成一家;在城里可望见南山的果林,在乡间可以知道城内的消息。我将看到大明湖还田为湖,有十顷白莲。我将看见趵突泉改为浴场,游泳着健壮的青年男女。我将看见马鞍山前后有千百烟囱,用着博山的煤,把胶东的烟叶制成金丝;鲁北的棉花织成细布;泰山的樱桃、莱阳的梨、肥城的蜜桃,制成精美的罐头;烟台的葡萄与苹果酿成美酒,供给全国的同胞享用。还有那已具雏型的造钟制钢、玻璃瓷器、绵绸花边等等工业,都能合理地改进发展,富国裕民。我希望济南成为全省真正的脑府,用多少条公路,几条河流,和火车电话,把它的智慧热诚地、清醒地串送到东海之滨与泰山之麓。挣扎吧,济南!失去一城,无关于最后的胜负。今日之泪是悔认昨日之非;有此觉悟,便能打好明日的主意。济南,今日之死是脱胎换骨,取得新的生命;那明湖上的新蒲绿柳自会有我们重来欣赏啊!

(载1938年1月《大时代》三号)

【导读】

平淡文字家国热肠

还沉醉在济南冬天的暖阳与小雪中,却被老舍先生的《吊济南》惊醒。老舍先生何以“吊”济南?在他的眼里,无论大明湖的春天,还是济南的冬天,都是最美的啊!带着这样的疑问走进老舍先生苦心经营的字里行间,才发现端倪。

这篇文章与之前的两篇写景文章不同,这是一篇写人的文章,更确切地说,是记录老舍及家人一段生活的文章。

印象中,老舍先生的文章语言是平淡而含蓄的,就像他一贯的为人处世那样低调。但是一个“吊”字让我看到了他隐藏在平常衣衫、平淡文字背后的强烈的家国情怀。初读文章前几段,还是折服于他流畅优美的文字,整散结合的句式,抑扬顿挫的声调,北京和济南一样富有“无限的情意”。所以在他眼里,济南有朴素的乡民,上海、汉口则过于洋化,所以济南的“平淡而可爱”是洋溢在字里行间的,而这,也正为作者下文的家国情怀作铺垫。

济南自自然然的“平淡而可爱”的滋味,天然的美丽风景,本该成为作者的骄傲,此时却成为内心的激愤。“市设的敷衍而淹没了丽质”,让人“憋得慌”,“破烂不堪”的“湖面已化作水田,只剩下几道水沟”,美丽的济南被糟蹋成如此模样,怪不得老舍先生要“吊”济南了。“吊”往往带有慰问、祭奠的意味。美丽的济南何以成为今天这般“败陋”的模样?原来是政府的不作为,当局不肯把老百姓的钱都花费在美化城市上,那么这些钱到哪里去了呢?这笔账该怎么算呢?这样一问,答案就出来了。不管如何“假若”,但都不是现实。不仅如此,还有“灰土下蠕蠕微动着一群可好可坏的人”。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可好可坏的人”呢?怎样才可以让他们变好或者变坏呢?这也是作者想提醒国人的。“五卅惨案”的鲜血还在马路上,“‘勿忘国耻’的破布条在那儿含羞地立着”,可见国民都像一层灰土,“废弛委弃”,“不生不死,一层灰色”。这样的环境自然难以让人精神振奋,这样灰蒙蒙的社会自然也难以让人对政府满意。老舍先生之所以“吊”济南,大概是因为济南漫延无边的灰色吧。无论灰色的土,灰色的城,灰色的人,都是敌人、小鬼子们惹的祸!原先多美的湖山,多美的济南的雪景,现在一切都是灰色了,令人压抑!

老舍先生沉重而讽刺的语气中,可以读到失望与愤激。这样的灰色的环境该改一改了!再也不能视而不见,更不能不出声。无论是对小鬼子们洋枪洋炮和商业“白面”的侵略,还是对那些只想“奉命唯谨落个好官”的官员们,都要反抗。不能等我们的济南死去,也不能等美丽的湖山“默然蒙羞”。读到这里,才感觉到,大明湖的春天与济南的冬天越是明亮美丽,此时的济南也就越是灰暗无色!也就越能激起民众奋起抗争的激情!

还有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故乡沦陷更令人悲伤吗?还有比官员们和百姓们一样都无所事事、安闲自在更可悲吗?还有比小鬼子们武装抢夺与经济侵略更令人痛恨吗?

老舍先生真的帮我们指出了一条出路,就是唤起山东豪杰之士,否则,“济南是必须死的,而且必不可免地累及全省”,“我们且去用血把它刷新重建个美丽庄严的新都市”。作者真的要与济南分别吗?那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激之词啊!而不是他的真心意!唯有唤起民众集体抗争,才能改变当下的灰色;唯有抗争,才能让灰色的济南重建为大同与共享的济南,脱胎换骨,仍有令人欣赏的新蒲绿柳,更有安居乐业的明天。

作者的愤慨洋溢洋在文章的后半部分,越是深读,越会像老舍先生一样愤激之情溢于言表。老舍的文字能够唤醒济南的民众,能够警醒那些投洋悍内的官员们。“吊济南”,恰是因为热爱。“吊”之言辞,是警世名言,更是战斗檄文,号召大家一起来抗争!“吊济南”,不是只凭意气的呐喊,而是真真切切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1938年,正是祖国最黑暗的日子。内忧外患,不反抗只会民不聊生,济南只会和民众一样死去。相信老舍先生令人流泪的真情文字已经唤醒了国民,而且将一直警醒国人。

有家国情怀,才能懂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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