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靳以
【原文】:
圆圆的红的光和绿的光向我的身上扑来,待倾斜着躯体躲避时,才陡地想到行为的可笑,因为是正安适地倚坐在车上层的近窗座位上。
在飞着细雨的天,街路是显得更清静了。摇曳着的灯光下,叶子露着温柔的绿色,好象那碧翠将随着雨滴从叶子尖流了下去,平坦的路上,洒满了油一样的雨水,潺潺的流水声,使人想到了大雨一定是落过了。
夏天里,风雨象是最无常的了。和友人夫妻们共用了晚餐,正自想走出来,方才的大雨就起始落着。先是佣人说,友人的妻就说她也听见了,当我露着一点不相信推开帘帏外的窗门,嘈杂的雨声,就冲满了屋子。我一面说着:真没有想到,下了这么大的雨,一面就把窗赶紧关上了。
“还有什么别的事么?”
“没有,没有,怕有人在等着我。”
这样地说着,不过聊解自己的岑寂而已。谁会来等我呢,除开我那空空的四壁,和一些使我厌了的陈设。
“既然没有约定,等等也不妨事的,这么大的雨,怎么能走呢?”
为了是不必过于固执,我就答应了下来。几年来,到什么地方也未曾安下心来,原不会把那勉强地可以称为“家”的所在介于心中。只是想到了占去别人更多的时间,心就更加不安起来。但是在这样骤雨之中,自己也不敢就遽然走出去。
“怕是大雨,不会停下来,总要冒一场雨的。”
“不会是那样,——”友人很有把握似地笑着,“夏天的天气象人生,变幻无常的,这一阵虽是下着这么大的雨,等一下就许完全停了,或是飞起细雨来。”
为了要观玩雨声,他拉开窗纸,再开了灯。我们都面对着窗望了,玻璃窗上看不出雨点的痕迹,只是无数不可分的雨脚射了来,随着就迅速地淌下去,就着路灯的光,看见一片象烟雾的雨气,在那中间,包了一团微黄的光晕。
“雨夜总是美丽的。”
友人悠然地说,象是这景物又引起他青年时节的诗人梦。
“也许是不幸的。”
我似回答似不回答地说。
“×先生,为什么呢?为什么你要这样说呢?”
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想到了那位年青的太太,定是美丽地皱着她的眉头,怀了一点烦恼地等着我的回答。我早就看见了她那修得尖尖,染着红色的指甲,还有红的唇和红的颊;我就断定了不该把我所想到的使她知道,我就说。
“把我留在这里,不是一件不幸么?”
于是她笑起来了,她的笑声是那么清亮,好象我能看见那两排白亮的牙齿。可是我后悔了,我问着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过往的情谊不应再凭记了,我该和他们离开。
正巧在这时候,急雨停止了,细细的雨丝在空中飞着,我就说我想回去了,怕的是过一阵又要有大雨下来。
友人开了灯,留着我,说是即使再下大雨也无妨,我可以睡在他们家里;倚在他臂中的女人也那样说着,可是我坚持着自己的意见,就径自取了帽子和上衣。
“那么就请有空的时候到这边来坐吧。”
“好,好,将来我会来的。”
一面应着一面却逃出了他们的家,横飞的细雨抚摸着我的脸颊,我的心才觉得难有的清凉。
“我再也不能到他们那里去,我们中间的距离太远了。”
这样地自己想着,高大的车摇摇晃晃地来了。我走上去,向着上一层,那里没有一个人,我就独自傍了车窗坐着。
一路上没有一个人上来,尽是自己忍受着车的颠动,心又象是不安起来了。
我所要走的又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路,……
过了居住区,便是繁闹的市街了,可是在雨中,失去了原性,也浸在寂静之中。每天要有多少只脚踏着的边路,只是安然地躺在那里,屋顶上流下来的水冲过光滑的街面流向地沟,窗橱仍是辉煌地明了灯,或是红的,绿的,紫的霓虹光,昂然站立着的女型像是也无力地垂下了头,披在肩上的纱和缎,要从那上面溜下来似的。
“我厌烦了,我要到外面走走去,那怕是落雨的天。”
它们好象这样叫着,可是它们只是兀然站在那里,不能移动一步。
路上的车少得使人疑惑了,谁能信这是最繁闹的街路呢?谁能相信这地价一方尺就值万呢?而且这路,是用上好的红木铺起来的。只是有无数的蛇幌动着,在路的中心爬泳着,抬起头来,就看到空漠地亮在那里的广告了。是的,这个城市是只相信大言和虚伪的,说真话和给人真心看的是稀有的傻子。这样的人该走回他所自来的地方。
走着那座桥,一条美丽的河在下面过去了,那美丽是没有法子写得出的,要一个人的我突然象是痴呆了似地说着:
“你看,这河多美。——”
我立刻就意识到在这上面我没有相识的人,即是不相识的人,也没有一个。
看到夜间美丽的河水,就想到了日间所看到水面上的污秽和成日成夜地小工淌流着的汗水。是的,河水也许要有一点腥咸的味了。
到了我所要到的停站,我走下来,顺着边路走去。教堂前的散音器又激昂地说着上帝的万能和上帝的仁慈,忠心的上帝的奴仆,正自守在街的这面和那一面。
当着我走过去的时节,冒了雨,一个人的手碰了碰我的手臂,接着就说:
“请到里面听讲吧,信上帝是有福的。”
信上帝不是只有福的,而且是有利的,从那散音器中正在疾呼着:
“……上帝能使你富,使你离开贫穷,你们要信上帝,
才能得到上帝的恩赐。……”
可是我却连头也不抬一下,急匆匆地走着自己的路,不久我就折入了一条较阴暗的巷子。
雨水使这条巷子的石子路中积着泥浆,在暗澹的灯光下,看到蜷曲着身子,偎在路的两边的尽是一些没有家的人。他们好象还能安然地睡眠,虽然雨水打在他们的身上脸上。
我的心在战抖,好象地上的污泥涂到那上面,我的心中想着:
“如果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没有能遮风蔽雨憩宿的地方,风雨霜雪的日子,要躺在这里度着每一个夜,我,我该有什么样的感想呢?”
过了这条巷,我的住处也在望了。为了不惊动二楼的友人,我轻悄悄地爬上三楼,我那寂寞的屋子正自寂寞地在那里等着我。
我该休息了,我就躺到床上,因为近窗的缘故,床单为雨水湿了,从尚未关起来的窗口,还有细雨飞到我的脸上,手臂上和我的身上。
【作者简介】:
靳以(1909——1959),原名章方叙,天津人。现代作家,教授。1933年在北京与郑振铎合编《文学季刊》,1936年在上海与巴金合编《文学月刊》。主要著作有短篇小说集《红烛》、《圣型》等,散文集《人世百图》及散文特写集《江山万里》。有《靳以选集》行世。
【鉴赏】:
《雨夜》这篇散文写于1936年。作者通过夜的雨以及在这雨的夜里的活动,给作品染上了一种灰暗朦胧的色彩,在孤寂、冷漠和苍茫之中,流露着一种良心上的哀婉和愤懑之情,曲折而细腻低吟着自己淤积于胸的焦灼和痛苦。虽然年代相距较远,我们仍可以听到作者那欲平不止的沉重的呼吸。
作品给我们安排了几处重要的场景,朋友的家、教堂门口和屋檐下,在这几处场面中,作者的那与周围格格不入、饱受压抑的情感,一点点地为我们所感知。在朋友家中,和着单调的雨声,在演奏着一种懈怠、无聊和做作的无声的伴曲,朋友和朋友的妻子与作者的情绪在暗中是不合拍的,前者从那仿佛要吞没世界的雨声中看到了“美丽”,他们欣赏着这自然的声嘶力竭;后者从这仿佛是灾难的雨中,独觉出了隐隐的忧虑。这里同后来作者看到的那些蜷曲在屋檐下的无家可归的人们的遭遇是紧密相联的。朋友夫妻对世界中的不幸和不平等是忽视了的,他们那冷漠的旁观态度刺激着作者,做为人的良知和同情心使作者深觉出了自己和他们之间的鸿沟,“逃出了他们的家”,这里的“逃”字用得再好不过,既是动作匆忙的拍照,又是情感上排斥的显现,这里不仅是逃离朋友的家,也是在逃离那个同样的世界。作者那善感的、有良知的同样也是无力的心,在教堂的门口又一次遇到讥讽和嘲笑,那是散音器里发出的“上帝”的声音,冷漠的世界又充满了虚伪和欺骗,真是极大的悲哀,令作者无法忍受这黑压压的无所不在的丑恶的笑声。在屋檐那些无家可归者是不幸的,他们有条件真正理解作者对这黑的雨夜的忧虑和不安,有条件成为作者的同路,但是,这些不幸的人“好象还能安然地睡眠”,不去寻找隐藏在这雨的黑幕背后的东西,愚昧和麻木消灭了作者的最后的同盟者,他只有蛰伏在变本加利的孤寂中了。作者由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情绪不断地受到滞涩的阻力的打击,始终不能够痛快淋漓地大声驱赶旧的、窒息人的丑恶的影,唤醒那庸庸碌碌和蒙在鼓中的灵魂,只有独自在心底发泄一下对诸多该死的一点诅咒。
让更多人喜爱诗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