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那一片杨树林之前,声音仿佛出自地平线黛蓝的色彩之中,呼吸被某种器物穿透,人像一只飞翔在故道上空的鸟。仅存的这一堵寨墙很像一个灯座,阳光热烈的时候,站在寨墙上犹如沐浴在焰火中。墙体布满墨绿的苔藓,与故道浓得化不开的色彩如出一辙。很少有人走到这里,安静、神秘,有身临古寺的落寞感。也许希望寻找一个安放灵魂的寓所,偶尔到这里散步、静默,若有所思眺望着远方,任凭意识漫无边际徜徉在自由的领地。
他没有听那些成为新市民人的劝说,楼房、汽车、金项链、皮草……这些都是離他很远的事情,没能消除挂在他嘴角的那一抹倔强。
薄暮降临的时候,我悄悄走到这里。所有的喧嚣融化在寂静里,夕阳被吞没,无边的黛蓝悄然氤氲。没有迹象表明这里曾经是一个村落,残破的寨墙俨然是一个传说,在暮色中化成一个虚拟的顿号。
他在寨墙下面安顿下来,像鸟需要一个窝。都走了,他没有走,丢不下祖宗留下的这片地,计划在故道上植树造林,这可是萦绕脑际很久的计划了。每天从村子出发,日落之前回到自己的窝,已经成了他不变的人生内容。
天被纯净的靛蓝撑起,宛如一条硕大的蓝色伞裙,风絮絮叨叨,不知疲倦。所有的色彩都显得含蓄而浓重,伞裙状的天空紧凑而严谨,故道的林带呈现一种无可置疑的黛蓝,犹如古旧的瓦楞。
一群灰色的野鸽子像密集的箭簇,在头顶射来射去,这是天空最热闹的时候,它们的鸣叫形成新的时空符号。蝙蝠和萤火虫也出来了,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曲线,它们是夜的使者。
白天的恢宏在暮色笼罩之前呈递进式变幻,色彩是碎片似的,没有一个贯穿到底的主题,一片白云在天空驰骋,太阳瞬间便挣脱白云的束缚,天地间一下子明朗而开阔,远方的黛蓝也呈现出绿色的火焰,蔓延整个故道,显示无限生机。阳光发出微弱的爆裂,幻化成碎片,跳跃着移动,空气纯净而恬淡。暮色到来之前,风一直在纸一样的空中吹,接近草地和树林,声音大起来,犹如走马布兵,橙黄的天空渐渐被薄暮笼罩,然后渗透给每一片树叶和沙粒。
寨墙上的苔藓与故道的林带保持同一种色彩,即使在寂寥荒芜的冬天,河水被冻结,密集的枝条仍然刷新着我的视觉,出演一幕纯粹的本色版图。我喜欢这种纯天然的色彩,喜欢站在灯柱一样的寨墙上,凝视故道的杨树林。傍晚,阳光失去了威力,斑驳的苔藓散发着一股古朴的甜味,风裹挟着杨树林的馨香涌过来涌过去,更增添一种甜美的韵味。我曾经在这个人烟密集的村庄寄居过一段时间,那是我懵懂的童年,村头有一棵参天大树,迷路了,看到那棵树,就有了方向感,打听庄名,说有一棵老杨树,人家就会告诉你那个庄叫杨树庄。聆听故道浓重的方言,你会身心通泰,倍感亲切。天很晚了,我从董老七低矮的堂屋走出来,月亮照亮了寨墙上斑驳的苔藓,一片黛色的林带横卧在绵长的堤坝上。我裹紧单薄的衣襟,将自己融进夜色。
这里是村庄的腹地,多年前董老七在杨树的喧哗中给我讲鬼和妖怪的故事。他读过《聊斋志异》,公子与狐仙的故事讲起来绘声绘色。房屋与寨墙毗邻,风穿过杨树林像弹奏交响曲。蜷缩在董老七怀里,眼前掠过一排排黑黢黢的影子,我毛孔偾张,汗毛竖起。董老七哈哈大笑,然后送我回家。他的背裹着我单薄的影子,朦胧夜色中两人蹀躞前行。风时而紧,时而弱,脚步声像巡游的更声,空洞而邈远。后来我离开了杨树庄,与他拉开了近半个世纪的距离,他的讯息成了一地碎片,再也无法拼出完整的印记。他是最后一个告别村庄的人,眼见村里的人一个个都走了,站在荒芜的村街上,他感到形单影只。他们一下子都变成了陌生人,甚至连贪婪都成为一种炫耀,他们再也管不住自己,大量砍伐树木,样子贪婪而狰狞。他们忘记这里曾经是自己的家园,忘记曾经的承诺,在迁徙另一个地方的同时,他们把曾经的家园践踏了。包括我的父辈,完成掠夺和大迁徙的使命,一下子华丽转身,成为新型的城镇居民。
当然没有人怜悯一个苍老的声音躲在寨墙后面哭泣时的孤独与哀伤。能走的都走了,该走的都走了,村庄成了一片废墟。大自然终于开始报复了,沙尘暴,雾霾,土壤板结,水土流失……理智丧失缺乏有利控制的后果,直接造成灾难的降临。
也许从那一刻起,董老七下决心在滩地上植树。他要看到另一个故道。
我是最早离开村庄的那个人,也是第一个回到家乡寻觅记忆的人。脚下的瓦砾和夹缝中的小草做我的向导,我走走停停,不知道哪里是出口,哪里是终点。唯一没有倒掉的是一截寨墙,寨墙上布满翠绿的苔藓。后来我终于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来到一片开阔的空地上,前方的堤坝上,一排排杨树笔直矗立,漫坡上长满低矮的灌木,开阔的滩地上,新栽的杨树给这片荒芜的地方增添了无限生机。
一条瘸腿狗发现了我,它友好地嗅着我的脚踝。这是一条流浪狗,被董老七收留时就断了一条腿,左后腿有明显的疤痕,短了一截。想不到见到了董老七 ,林子里,他活像一只陀螺,左肩扛着铁锨,右肩挑着一副水桶,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淡蓝的眼睛灼灼有神。他在前面走,水桶随着脚步发出吱吱的响声。
他完成了一天的任务,坐在一棵碗口粗的杨树下抽烟,看我对故道的寨墙感兴趣,索性有一搭没一搭讲开了。
寨墙的土需要用米汤醒,铁齿钩几番抓挠,一块块泥巴就韧性十足了,固定夹板,然后将醒好的泥巴一层层糊起来。岁月侵蚀,寨墙不生树,苔藓葳蕤,足见岁月的跌宕绵长。站在寨墙上,放眼一马平川的故道,让人生出一种沧桑感。地球引力使我们看到一个圆弧形的天体,堤坝从远方倾斜下来,目力所及,绵亘蜿蜒,像古老的兽脊。故道平展而开阔,即使是雾蒙蒙的雨天,仍然显得绵长、平坦。
我曾经沿着一条断断续续的小路倔强地走下去,我在挑战自己走向远方。我一直认定乳白色雾岚的地方就是天边。早晨出发,一直走到日落西山,乳白色雾岚仍然飘浮在目力所及的远方。对于一个在故道长大的人来说,远方也许是他一生的梦,尽管他一直在渴望企及,努力之后看见的仍然是无边无际的远方。生活何尝不是这样,遗憾总像丝网一样杂乱,生活原来让人感动而又迷蒙。
艾萨克·牛顿源于一颗坠落的苹果发明了万有引力定律,地球绕太阳公转划分了季节的界限。日子在季节的转换中延续,无休无止。如同我们视线中的杨树林,是你的起点,也是你的终点,这取决你的立场。
我与寨墙有一段咫尺天涯的距离,存在感使我无法忘记与董老七的交往,同时又提醒我在接近遥远的同时 ,变得更强大更虔诚。
我无法确定具体的时间停在哪一个刻度,记忆的秒针记录着某些细节,我的介入对于一个处在时光邊缘的人来说可能是一道光束。董老七收留了那条狗,他把狗作为一个朋友对待。他让我想起好多年前讲述《聊斋志异》的那个人。时光在一条平行线上蜿蜒,起点原来是终点的延续。
想不到他蜗居在寨墙角落一堆瓦砾间,洪灾留存下来的漂浮物,潦草地聚成了他的居所。他想重建家园。每次想起在荒芜的家园植树,他就彻夜难眠。
他对我说,此后他就去栽杨树了,春天已经提前来了。他的话纯粹而简单,很像他当初的想法。过去的那些经历充满艰辛和痛苦,可是他并没有刻意描述,他一直想订制移动的小木屋,能摆下一张床就可以,必须有一个窗口,能看到外面的杨树,当然还能随时窥视砍伐者的行踪。
我不知道是蓊郁的墨绿在故道铺展开的画面吸引了我的眼球,还是有关他的传说引起了我的兴趣,踏进杨树林之前,我在残破的寨墙上踯躅很久,直到天光即将失去色彩的时候,我想到远方的那一片杨树林。
天晚了,他拿出从故道深处采来的菌菇,炫耀着说,你看,这可是纯天然食品,林子里多的是,外面的人享受不到的。如他所说,菌菇湿润饱满,晶莹鲜嫩,一股浓郁的植物香味直扑鼻孔。一顿菌菇炖白菜,简单至极,但新鲜可口,回味无穷。夜幕在杨树林降临,暗淡无光的枝叶用另一种方式演绎夜的主题。
黛蓝色就是这片广袤的杨树林,特别是薄暮时分,林子显得含蓄和广阔,几乎没有任何铺垫,杨树林就陷进静谧和神秘之中。他每晚都要在睡前进行公式化的巡游,一圈下来,鸡叫头遍。手电筒的光束在枝干间穿梭,夜色掩映的树林多了一层神秘。狗做向导,倾斜着身子走得谨慎而敏捷。狗忽然竖起双耳,灯泡一样的眼睛闪着绿光,没等吠叫传过来,他就箭步窜过去,原来是一只惊慌失措的黄鼠狼。一只夜莺不小心从树杈上掉落,在树丛间扑棱了一下翅膀,旋即又飞到了树杈上,再也无声无息了。虫鸣永远是树林的天籁,俨然高难度的交响乐,跌宕起伏,不绝如缕。半轮残月在林梢间穿行,几乎能听到一阵阵的飒飒声,并不是风的声音,风通常在夜晚的时候就睡着了。虫鸣是不忍心打扰风的睡眠的,相反,林子在虫鸣声中更显得安静了。
当然也出现过一两次惊险,是狗帮了他的大忙,都是原来一个村的熟人,斧头在月光下闪着凛冽的白光。狗的吠叫并没有吓跑他们,相反,淡定的神态好像是这片林子的主人。他们竟然真的摆出一副主人的派头,放倒了一棵树,放倒了一棵树,还要放倒另一棵树。他想对他们说,为了这片林子,我可是脱了几层皮,当然这话说出来,他们不会被打动,他们会嘲笑,不就是几棵树吗,值金值银?他知道说啥他们也不会听,跟他们说话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索性唤了狗,去。狗灵性,知道咋做,那个夜晚,就有伐树人的鬼哭狼嚎在林子里盘桓。
狗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尾巴像扫帚。他脚步敏捷、有力,不像古稀之年。我小跑才能跟上他的脚步。林子大,也静,我们的脚步在空中回旋,声音有一种质感和力道。都是他培育的新品种,矮化钻天杨,叶片阔大,植质细腻,枝干纯白,不生杨絮。你要是春天来,就能看到好景了,天蓝得像缎子,杨树叶会滴水,草也长出来了,花也开了,你不知道从哪儿飞过来那么多鸟,好多叫不上名字,叫声奇妙,你就觉得台上那些摇头晃脑唱歌的都是些雏儿,跟这些鸟比,差远了。我答应他春天一定来。他宽厚的脊背在前面晃动着,我撵上了他,他冲我笑了笑,牙齿很白。
月亮是个满月,安静得像个熟睡的婴儿。枝条密集,撒一地婆娑的影子。树的行距是同等的,脚步丈量过,间距合理、规范,肃穆神秘的表情像列队的士兵。奇怪的是地面上并没有落叶,入冬的时候,他就集中把落叶归拢到树行间的窖池里,来年,树叶会腐化,上好的底肥。
几条水渠血管一样分布在林子里,因为需要水,他就动了心思,是他一个人挖出来的,用坏了百多把铁锨。他说,这几年连续干旱,亏这几条水渠,要不,树会渴死的。水渠边摇曳着干枯的菖蒲和水草,叶子结了霜,泛着清晖。水呈深黑色,湛清,有野鸭子躲在草丛里,能听到它们的喘息。月光下,甚至能看见河中的鱼,长条状的柳叶鱼和椭圆的鲫鱼,水流平缓,波澜不惊,让人觉得活在动画世界里。
他又有了新的打算,把原来的村庄变成绿林,恢复寨墙原貌,养几只鸡鸭,给狗盖间舍。村庄没了,日子不能不过,要对得起祖宗和后人。说了这么多,不觉就到了林子的边缘,放眼望去,寨墙依稀可辨,黑黢黢蜿蜒曲折,像远古的兽脊。
木屋笼罩在树影中,微弱的一点灯火呈一片金黄,就想起一首诗:
你的加入是一片怡人的田野
田野中有一些布满苔藓的果树
果树旁有一条气色健康的小溪
麝鼠在溪边悄悄经过
而敏捷的鳟鱼
在四下寂然游动
是的,这个时候,我想起埃勒里·钱宁的《贝克农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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