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小溪对视,我读到她盈满欢畅的走向。
我在心里不住地揣摩,既然造物主给小溪以生命,那么她一定有着许多难以通透的情愫。一如人类,高兴时刻我们唱歌,痛苦时刻我们落泪。试着接近小溪,像接近一位腹有诗书的行者。小溪无语。自以为,无语不是简单的缄默。很多时候,无语是一种从容,一种达观,一种与生俱来的睿智呈现。
这条叫做沿溪的小溪,在雪峰山脉褶皱里畅流多少年,五百年,一千年,抑或缘起更是深邃的远古纪年?在我有限的感知里,大自然所有表象的存在,深潜着某种不确定性。就像在蓝天丽日下,或在皎洁月光下,小溪的流转,有着无限可能的表述空间。所谓的恒久,宛如指间滑过的一缕山岚,清浅,缥缈,倥偬,无所指。小溪岿然不动,心里藏着一抹静谧,一抹矜持,像一株含苞待放的花树,她在翘首等待,静默地,等待一次心神交织的绽放。
风是时空的使者,总是不失时机地捎来季节的信息。小溪两岸,竞相点缀红的、紫的、粉的杜鹃花,一丛丛,一簇簇,交相辉映,细语呢喃。间或,一阵晓风微澜,丝丝缕缕,引来沁人心脾的馨香。大自然有着多种气味组合,不同的地域有着不同的表达方式。循着这份山野间的气息,往林处前行,不远处,静卧一汪水潭,水清如镜,成群的鱼儿在碧绿的溪水里舞蹈,它们一忽儿左,一忽儿右,一派沉醉,似在上演一场充满野趣的狂欢。
我小心翼翼地行至水潭边,掬一捧澄清的水,往脸上涂抹,一袭清凉溢满周身。此前,这里刚刚经历过一场雨季,小溪愈发丰盈而欢实。清脆的流水声,如同一段又一段唯美的句子,在密林里俏皮地传颂,每一节字符,似在拨动生命的琴键。在我凝目冥思之际,那些不知名的虫子在闹腾,谁都不甘平庸,你方唱罢我登场,那撩人的丽音,纷纷扬扬,从遮天蔽日的浓郁里落下来,声声入耳;“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唯闻其声、不见其踪的蛙鼓,一咕噜一咕噜,从溪边的草丛里冒出来,此起彼伏,甚是缜密地,合奏一首悦耳动人的原野曲。
我选择一方石块坐下休憩,不时,凉爽的山风轻拂而来,神清气爽。此刻,我听到雏鸡的叫声,从林间逸过来,开始是一两声,而后,便是三四声,四五声,无数的声源,汇成一组活色生香的音符。婉转,灵动,悠长,渐渐地,整个林子填充着雏鸡的和鸣声。这份奇妙的合音,让人衍生无限的遐想。一恍惚,涵盖我兀自行走的诸多意义。
曾有人说,真正的幸福,让自己活成一束光。我对这种人生解析心怀敬意。在时间的版图上,人类的脚步匆忙而游离,一次又一次的追逐中,身心交瘁。是的,我们正身处一个嬗变的时代,让自己慢下来,静下来,抛开尘世繁杂,如同一道瑰丽的光晕,遁入这片勃勃生机的乐园,不失为万卷生活的一种现时愿景。
而我难以为继,相对于理想,现实似乎过于裸露。在我栖居的钢筋丛林,于某个落日黄昏,当我推开窗棂,俯瞰楼下加塞的车流,斑斓的流光,夹杂呼啸而过救护车的撕裂,令人感到无所适从的昏眩。快与慢,静与动,都是生命长河中不可忽略的章节。试想妥协自己,禅茶一味,静好岁月,已是现代人绕不开的一抹奢侈。
静坐良久,我起身溯溪而上。前方不远处,跃入眼帘的是一片宽阔的林带。这两山夹峙之中的洼地,经年累月的淤积,物竞天择,这里生长的树木枝繁叶茂,遒劲挺拔。松木,柏树,檀木,红杉,紫木,枫树……它们相邀成群,比肩而立,仿佛卯足劲似的,齐刷刷地向上爬升,直冲云空,为生命的高度做一次完美的诠释。
我适时放缓脚步,借此调整一下急促的心律。在一棵硕大的樟树下,驻足而立。此时,有细密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泻下来,碎银似的,一地亮色。我伸手触摸樟树暗色、粗粝的肌肤,似在梳理一树浸淫岁月的心绪。树是超然的仁者,即便心高的人在它面前,也势必心静诚服。人活百年,归于尘土。而树活千年,甚或更久,依然素心朝天,无欲无求地庇佑后人。
与清脆的水声不同,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寻声望去,一只浅灰色的松鼠,蹿过一片淤积已久的枯枝败叶。继而,它警觉地停下来,窥探四周。确认毫无险情,哧哧溜溜,纵身一跃,爬上一棵苍劲的松树。显然,站在高处的松鼠已经发现我的存在,目光如炬,闪烁鄙夷。我深知,让一位地道的原始土著,去接受一个贸然闯入者,需要时间。时间能磨合一切物事。
我决意继续前行。一段艰难跋涉,在我的前方,展现一片盘根错节的灌木林。氤氤氲氲,一股浓烈的雾气弥漫开来,伴随一阵轰鸣声,叩击心鼓。短暂的惊悸之后,我猎奇地往前靠近,原来这茂密的林间,竟然藏着一泓瀑布。巨大的落差,使得这一汪明澈的溪水,顺势从十余米高悬崖上跌下来,姿态恢宏。
大自然鬼斧神工,造就小溪的华丽转身。因为山崖,小溪骤然升华,因为小溪,山崖彰显高度;山的伟岸,水的温婉,唇齿相依,彼此杂糅,构筑大自然水乳交融的契合。
一切行走,只为寻找一个合乎情理的结果。顺着崖边小径,竭力向上攀援,三十多分钟之后,我终于找到小溪的源头——一座叫做老鹰坡的水库。如同所有的水库,这里绿水茵茵,波光潋滟。站在雄伟的水库大坝上,四下搜寻,很遗憾,我没有找到老鹰,哪怕是些微的影子。凶猛,矫健,惊悚,凌空翱翔,我脑海所有关于老鹰的想象,无所遁形。倏然间,一种如临深秋的失意,涌上心堤。我移目前方,一叠黛青色的远山,冷峻,突兀,坚毅,犹如老人写满岁月的脸。
沿大壩往前行走,一条坑坑洼洼的盘山路,逶迤延伸。磕磕绊绊,我又折回山脚小溪边。辗转一大圈,返回原点。在浩瀚的自然面前,人的定力有限,有限到相形见绌。终其一生,人无法走出自己的方圆。由此想,较之于我,小溪是幸运的,一路畅意,走过森林,走过村庄,嵌入时间的大河,抵达我目力难以企及的未来。
准备驱车离开时,我看见小溪愈发明亮地焕发迷人的光华。小溪依然无语,只有潺潺的流水声,一如轻柔的音律,萦绕耳际。我思忖,小溪一定是快乐的,有群山做伴,她不孤独。相信只要胸怀梦想,执着地奔涌向前,每一条小溪,都会拥有自己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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