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耿红炎
茅盾
雾遮没了正对着后窗的一带山峰。
我还不知道这些山峰叫什么名儿。我来此的第一夜就看见那最高的一座山的顶巅象钻石装成的宝冕似的灯火。那时我的房里还没有电灯,每晚上在暗中默坐,凝望这半空的一片光明,使我记起了儿时所读的童话。实在的呢,这排列得很整齐的依稀分为三层的火球,衬着黑魆魆的山峰的背景,无论如何,是会引起非人间的缥缈的思想的。
但在白天看来,却就平凡得很。并排的五六个山峰,差不多高低,就只最西的一峰戴着一簇房子,其余的仅只有树;中间最大的一峰竟还有濯濯地一大块,象是癞子头上的疮疤。
现在那照例的晨雾把什么都遮没了,就是稍远的电线杆也躲得毫无影踪。
渐渐地太阳光从浓雾中钻出来了。那也是可怜的太阳呢!光是那样的淡弱。随后它也躲开,让白茫茫的浓雾吞噬了一切,包围了大地。
我诅咒这抹煞一切的雾!
我自然也讨厌寒风和冰雪。但和雾比较起来,我是宁愿后者呵!寒风和冰雪的天气能够杀人,但也刺激人们活动起来奋斗。雾,雾呀,只使你苦闷;使你颓唐阑珊,象陷在烂泥淖中,满心想挣扎,可是无从着力呢!
旁午的时候,雾变成了牛毛雨,象帘子似的老是挂在窗前。两三丈以外,便只见一片烟云一一依然遮抹一切,只不是雾样的罢了。没有风。门前池中的残荷梗时时忽然急剧地动摇起来,接着便有红鲤鱼的活泼泼的跳跃划破了死一样平静的水面。
我不知道红鲤鱼的轨外行动是不是为了不堪沉闷的压迫?在我呢,既然没有杲杲的太阳,便宁愿有疾风大雨,很不耐这愁雾的后身的牛毛雨老是象帘子一样挂在窗前。
1928年12月14日
茅盾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小说家,同时,他也留下了许多散文和散文诗佳作。
一九二七年大革命失败后,茅盾由武汉辗转回到上海家中。当时,他对大革命失败后的形势深感迷茫,自身又受到国民党反动政府的通缉,因而极为悲观苦闷。为了改变一下环境,他于一九二八年间东渡日本,先住东京,后迁京都。
匆匆到达京都的茅盾,面对初冬阴郁的天空和京都盆地的寒冷雾气,发出深沉的叹息。他一腔热忱置身革命,而现实却使他如此悲痛和失望。如今他远离祖国,远离火热的生活,只身来到这异国的土地,那冰冷而深厚的雾怎能不加重心境的暗淡阴沉!在幻灭与矛盾的痛苦中,茅盾一连写下了《雾》、《叩门》等一批象征苦闷的散文诗。
茅盾在《我走过的道路·亡命生活》中曾经提到,《雾》是“用象征手法,表示我对时局的看法,和我当时的情绪”的。作品中,作者以“白茫茫的浓雾”这一意象暗示大革命失败后国内政局的阴沉和压抑,表达了自己的愤懑,以及对光明的渴望与期待。
“雾遮没了正对着后窗的一带山峰。”作品开篇便把读者带入濛濛大雾之中。为了反衬雾景的混沌迷茫,作品接着宕开一笔,用两段文字对那“一带山峰”进行描写。在白天看起来很平常的山峰,夜间却是一片璀璨,山顶被灯火装饰得“像钻石装成的宝冕似的”,如童话般缥缈诱人。如果说这夜晚的山景是引人入胜的,而遮天蔽日的“晨雾”却另是一番愁惨的景象。作品的四、五两段写“晨雾把什么都遮没了”,甚至初升的太阳在雾中也显得那样“可怜”,连木来已经“淡弱”的光都保不住,终于“躲开”了。显然,“雾”在这里不再是单纯的自然景观,而是濡染着作者主体情绪的一种意象呈现。在具象描绘的基础上,作品陡然进发出一个激愤的声音:“我诅咒这抹煞一切的雾!”于是文章势如破竹,展开主体情思的抒写。作者把雾和寒风冰雪作为对立性象征形象加以对比:雾,“只使你苦闷,使你颓唐阑珊”,而寒风冰雪却能刺激人们起来奋斗。因此,他宁愿在与寒风冰雪的搏斗中振作起来,也不愿在雾中颓唐下去!在这里,作者的情绪有亢奋,也有苦闷。所以,他才呼喊着“雾,雾呀,只使你苦闷;使你颓唐阑珊,象陷在烂泥淖中,满心想挣扎,可是无从着力呢!”然而,他终于没有因苦闷而沉沦,而是决绝地表示:“既然没有杲杲的太阳,便宁愿有疾风大雨”,也即要象红鲤鱼那样,不惜以“轨外行动”反抗现实“沉闷的压迫”。作者于此表达的,不正是决不屈服的战士情怀么?
在艺术构思上,作者取精用宏,寓虚于实,将恢宏的寓意和深沉的情怀凝定于具体物象之中;虽然抓取到的不过一雾一雨,却能以小见大,以一显十。作品语言洗炼、酣畅,以这种简劲的笔触,作者展示了自己交响乐般的感情世界,给读者以强烈的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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