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宗林
巴金
在一本比利时短篇小说集里,我无意间见到这样的句子:
“星星,美丽的星星,你们是滚在无边的空间中,我也一样,我了解你们……是,我了解你们……我是一个人……一个能感觉的人……一个痛苦的人……星星,美丽的星星……”(1)
我明白这个比利时某车站小雇员的哀诉的心情。好些人都这样地对蓝空的星群讲过话。他们都是人世间的不幸者。星星永远给他们以无上的安慰。
在上海一个小小舞台上,我看见了屠格涅夫笔下的德国音乐家老伦蒙。(2)他或者坐在钢琴前面,将最高贵的感情寄托在音乐中,呈献给一个人;或者立在蓝天底下,摇动他那白发飘飘的头,用赞叹的调子说着:“你这美丽的星星,你这纯洁的星星。”望着蓝空里眼瞳似地闪烁着的无数星子,他的眼睛润湿了。
我了解这个老音乐家的眼泪,这应该是灌溉灵魂的春雨罢。
在我的房间外面,有一段没有被屋瓦遮掩的蓝天。我抬起头可以望见嵌在天幕上的几颗明星。我常常出神地凝视着那些美丽的星星。它们象一个人的眼睛,带着深深的关心望着我,从不厌倦。这些眼睛每一霎动,就象赐与我一次祝福。
在我的天空里星星是不会坠落的。想到这,我的眼睛也湿了。
7月22日
《星》是1941年在昆明那个多雨的夏日里,巴金继《日》、《月》之后写下的又一篇散文诗。当时,巴金住在未婚妻萧珊与同学们共租的房子里。作者在连绵不断的雨声中,或读书,或写信,或写短文。片刻的宁静,使作者的思想情感得以自由的驰骋和抒发。他后来在回忆当时写作的景境时说道:“当时并没有人号召我解放思想,但我的思想已习惯东奔西跑,横冲直撞”。“好象我拧开了龙头,水管里畅快地流出水来”。(《关于〈龙虎狗〉》)
截取生活片断,自由抒发情感,是这篇散文诗的明显特点。它没有描写天幕上群星闪烁的夜景,也没有低诉夜幕下优美动人的故事。全文只是写作者生活中读书、观剧、望星空三个片断,着意在抒发内心的情感。
第一个片断写在书中看到比利时某车站小雇员仰望星空的低低哀诉。从他那断断续续的话语里,我们感受到一颗孤独的心,一个郁懑不幸的灵魂。作者无限同情这“滚在无边的空间中”的孤独者,并给他以诚心的祝福。
第二个片断是回忆在舞台上看到的一位失意的法国音乐家,他用润湿的眼睛遥望蓝色的天空,用对星星的赞叹抒发自己哀怨的情感。作者理解这老音乐家的眼泪,也理解他难以诉说的衷情。
读到这里,我们好象被引到缀着无数星子的蓝天下,走进无边宁静的氛围里,也情不自禁地会想象着自己的星星。星星,没有太阳的热烈,也没有月亮的苍白,她有的是温馨、柔和和永恒的慰藉,因此,人们总是喜欢她。特别是那些饱经忧患或为生计所困扰的人,那些心灵受创者或人世的不幸者,总愿把一颗受伤的心坦露给星星,从她那里得到抚慰和祝福。正是顺着这种感情的发展,作者讲出了他自己的生活体验。“在我的房间外面,有一段没有被屋瓦遮掩的蓝天……我常常出神地凝视着那些美丽的星星”。这是第三个片断。读着读着,我们会分不清是在读文章,还是在和作者一起体验着生活。这也许就是作者“写作同生活的一致”的艺术风格产生的特殊效果吧。
语言的纯朴含蓄是这篇散文诗的又一特点。作者在这里写了三个望星空的片断,前两个片断说道:“我明白这个比利时某车站小雇员的哀诉的心情。”“我了解这个老音乐家的眼泪”。那么作者在凝视星空时又是什么心情呢?文章中没有明写。但是,我们从作品中那朴实的叙述、议论、抒情的文学中,完全可以体味出作者的思想情感。如果没有对于不幸的孤独者的心灵相通和情感交流,怎么会“明白”、“了解”他们的心情呢?如果没有某些与之相同的情境、心境,作者为什么在此刻会想到他们,写出他们呢?联系作者当时的情况,我们就不难找出这种“相通”与“相同”之点。抗战以来,作者目睹了日本侵略者凶残的暴行和中国人民空前的劫难,这固然激起他无比的愤恨和抗敌的热情。另一方面,在长期抗日战争中,作者到处颠沛漂泊,无一刻安定。特别是1941年初作者回到老家成都及重庆,看到在敌人轰炸下,许多人死去了,许多家被毁了,不少熟悉的年轻生命不见了。一边是知识分子的艰难清贫,人民难以想象的苦难生活,使他痛心;另一边寄生虫和当权者大发国难财,醉生梦死的生活又令他失望,再加上他离开了抗日前线,生活在大后方一个狭小的圈子里,难免会产生一种苦闷和悲哀。但是,巴金毕竟是一位正直的爱国主义作家,他并没有消沉,并没有象“小雇员”和“老音乐家”一样感到人生的绝望。他只是“明白”他们,“了解”他们,而并不是等同于他们。这种情感在作品结尾那坚定和依然充满信心的语句里已反映出来。他凝视着天空美丽的星星,“它们象一个人的眼睛,带着深沉的关心望着我,从不厌倦。这些眼睛每一霎动,就象赐于我一次祝福”。“在我的天空里星星是不会坠落的。”最后,作者眼睛也湿了,但这不是孤苦的哀诉,而是激动的情感。因为他的心是和广大人民相连的,他对生活永远充满着信心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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