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楚辞〉评语》辨疑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李贺《〈楚辞〉评语》辨疑

明蒋之翘评校朱熹的《楚辞集注》,于每篇下附“七十二家集评”,其中,收有李贺的“《楚辞》评语”,总共十五条。听雨斋开雕本八十四家评点《朱文公楚辞集注》,也载录李贺的“《楚辞》评语”,即据蒋之翘本。这些评语,如果确系李贺所作,倒不失为研究李贺的重要原始资料。然而,详考这些文字的来源出处,我国诗歌评论的源流,不难发现,这些所谓的“李贺《楚辞》评语”,乃是后人附会伪托的。为说明问题起见,先引述原文如下。

篇后有总评,共九条:

评《离骚》云:

感慨沈痛,读之有不胜欷歔欲泣者,其为人臣可知矣。

评《九歌》云:

其骨古而秀,其色幽而艳。

评《天问》云:

《天问》语甚奇崛,于《楚辞》中可推第一,即开辟来亦可推第一。贺极意好之。时居南园,读数过,忽得文章何处哭秋风之句。

评《招魂》云:

宋玉赋,当以《招魂》为最。幽秀奇古,体格较骚一变。予有诗云:愿携汉戟招书魂,休令恨骨埋蒿里,亦本之。

评《九章》云:

其意凄怆,其辞瓌瑰,其意激烈,虽使事间有重复,然临死时求为感动庸主,自不觉言之不足,故重言之,要自不为冗也。

评《远游》云:

《远游篇》铺叙畅达,托志高远,取其意可也,若以文论,尚不尽屈氏所长。

评《卜居》云:

《卜居》为骚之变体,辞复宏放,而法甚奇崛,其宏放可及也,其奇崛不可及也。

评《渔父》云:

读此一过,居然觉山月窥人,江云罩笠。

评《招隐士》云:

《招隐士》通是《招魂》蹊径,而骨力似过之。

又有眉批六条。

于《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句上批云:

《诗》曰:“云谁之思,西方美人。意甚悠婉。《离骚》曰: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意若激烈,可见风与骚仅在一间耳。

于《天问》“师望在肆昌何识,鼓刀扬声后何喜”句上批云:

原每于遇合之际三致意焉,令读者无限凄怆。

于《九章》“焉洋洋而为客”句上批云:

洋洋为客一语,便觉黯然。

于《九章》“宁溘死而流亡兮,恐祸殃之有再。”句上批云:

惊心动魄之语,徒令千载后恨血碧于土中耳。

于《远游》“使湘灵鼓瑟兮”句上批云:

省试湘灵鼓瑟竟无一佳句,惟钱郎“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二语似得《楚辞》余韵,而微觉清彻。

于《招魂》“朕幼清以廉洁兮”句上批云:

起处虽有骚调,实序例也。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评论《楚辞》的文辞,语多重出,议论低下。评《九歌》为“古而奇”,“幽而艳”,评《招魂》却又云“幽秀奇古”;评《九章》为“其气激烈”,评《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句,却又云“意若激烈”;评《九章》为“其意凄怆”,评《天问》“师望在肆昌何识”句,却又云“令读者无限凄怆”;评《天问》为“语甚奇崛”,评《卜居》却又云“法甚奇崛”。如此评论《楚辞》,词汇贫乏,语意冗沓,这和李贺“务为挺拔”、“不屑作经人道过语”、“多惊人句”的性格特征和艺术风格不相契合。况且,李贺祖骚,“依约”《楚辞》,取屈赋精神,并不简单地拾掇《楚辞》的字面,从不斤斤求乎诗句之间。李贺诗的这个艺术特征,前人论述备矣,无庸赘言。而所谓的“李贺《楚辞》评语”,却说“文章何处哭秋风”句,是读了《天问》以后忽然得到的;又说“愿携汉戟招书魂”,本之《招魂》;又,六条眉批,均就个别诗句生发出议论。这些,与李贺的艺术观不合,在在说明“《楚辞》评语”并不象出自李贺之手。

所谓的“李贺《楚辞》评语”乃是一种批点式的诗歌评论。纵观我国诗论发展的源流,可以看出,这种诗歌评论的形式,在李贺生活的唐代,尚未行世。尽管唐代诗歌进入黄金时代,然而,诗论却并不令人满意。今人郭绍虞先生对唐代的诗论,曾有过一个概括性的论述:

唐人论诗之著多论诗格,多论诗法,或则摘为句图,这些都与宋人诗话不同。只有孟棨《本事诗》与范摅《云溪友议》之属,用说部的笔调,述作诗之本事,差与宋人诗话为近。(见《宋诗话辑佚序》)

郭氏的见解,可以在日僧弘法大师的《文镜秘府论》中得到印证;在胡震亨的《唐音癸签》卷三十二载录二十多部“唐人诗话”的按语中,也可以找到同样的议论,他说:

以上诗话,惟皎师诗式、诗议二撰,时有妙解,余如李峤、王昌龄、白乐天、贾岛、王叡、李弘宣、徐夤及释齐己、虚中诸撰,所论并声病对偶浅法,伪托无疑。张为主客一图,妄分流派,谬僻尤甚。唐人工诗,而诗话若此,有不可晓者。

唐人论诗,除上述的诗格、诗法两个范畴外,还有许多有益的见解散见于文人的别集中,特别是那些“书序”、“赠序”、“书信”中,尤多见录。更有一种以诗论诗的形式,如杜甫《论诗六绝句》、白居易《寄唐生》、《读张籍古乐府》、韩愈《调张籍》等,开了形象化论诗的先声。此外,在唐人选唐诗的诸种选本中,也有诗歌评语,如殷璠《河岳英灵集》,高仲武《中兴间气集》,简论诗人的艺术风格,摘引诗句以证之。总而言之,在唐人诗论中,是找不到批点式的诗歌评论的。

蒋之翘辑录的“七十二家集评”中,排列于李贺之前的两位唐诗人,是李白和韩愈。李白评曰:“屈、宋长逝,无堪与言。”出自《夏日诸从弟登汝州龙兴阁序》一文中(蒋氏未注明出处,下面三家同。)韩愈评曰:“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出自《进学解》一文中。排列于李贺之后的两位唐诗人,是柳宗元和杜牧柳宗元评曰:“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本之《礼》以求其宜,本之《春秋》以求其断,本之《易》以求其动,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参之榖梁氏以厉其气,参之孟、荀以畅其支,参之庄、老以肆其端,参之《国语》以博其趣,参之《离骚》以致其幽,参之太史公以著其洁。”出自《答韦中立论师道书》一文中。杜牧评曰:“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离乱,时有以激发人意。”出自《李贺序集》一文中。这四家“《楚辞》评语”,共同特征是,都从李、韩、柳、杜文章中摘引出来的,不是单纯的批点式的诗歌评论,与“李贺《楚辞》评语”截然不同。我们用“排比见义”的方法,确也可以找出“李贺《楚辞》评语”不会产生于唐代的线索来。

随着宋诗话的勃兴,诗集笺注日益增多,诗歌评论也出现了多种多样的形式。在宋人的一些笺注稿中,除注释词义、典故外,往往于某一篇诗后加上评语,有时也征引一些宋诗话中的文字,作为这首诗的评语;或则于某一句诗后,插入一些评语。如:

宋世彩堂刻本五百家注《柳河东集》于《杨白花》诗题下注引《许彦周诗话》云:

子厚乐府杨白花,言婉而情深,古今绝唱也。

于《南涧中题》诗题后注云:

东坡尝题此诗后云:柳子厚南迁后诗,清劲纡徐,大率类此。又云:

柳仪曹南涧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盖妙绝古今矣。

李壁《王荆文公诗笺注》于《独归》诗后评曰:

前人固以荷花比妇人矣,但不若公语之清婉也。

于《杏花》诗“俯窥娇娆杏,未觉身胜影”句下评曰:

言花影倒水中尤佳。

朱熹的《诗集传》和《楚辞集注》,也常在注释中夹入一些评论性的文字;至南宋末,刘辰翁更为唐宋诸家诗集作评注。自宋以后,批点式的诗歌评论,才流行于世,到了明清时代,特为盛行。因此,所谓的“李贺《楚辞》评语”只能产生于宋以后,而不会产生于李贺生活的时代。它们无疑是“伪托”的。

最有力说明“李贺《楚辞》评语”是后人伪托的证据,莫过于蒋之翘评校的七十二家集评本《楚辞集注》的序言。蒋序云:

意王逸、洪兴祖二家训诂,仅详会意处,不无遗讥,惟紫阳朱子注甚得所解,原其始意,似亦欲与六经诸书并垂不朽。惜其明晦相半,故余敢参古今名家评,暨家传李长吉、桑民怿未刻本,裁以臆说,谋若欹劂,氏佥曰:可庶贻兹来世,以见予与原为千古同调,独有感于斯文云。天启六年冬十一月。

照蒋氏的自述,所谓的李贺评《楚辞》的文字,出之于“家传李长吉未刻本”。这个所谓的“家传李长吉未刻本”,概念很不明确,破绽百出。这是一部未经刊刻的李贺集子吗?然而目前传世的许多种李长吉歌诗的版本,都只有李贺诗,从未见过李贺评诗的文字。这是一部蒋家祖传的李贺评点过的《楚辞》手钞本吗?然而,唐宋以来的各种载述、诗话、笔记中,从来没有见到过与它有关的文字。蒋之翘用“家传”、“未刻本”作为标榜,企图掩盖出处不明的纰漏,这是无济于事的。考李贺卒于唐宪宗元和十一年(公元八一六年),而蒋之翘作序之年为明熹宗天启六年(公元一六二六年),其间八百余年,蒋氏之祖先从那里得到这个“李长吉未刻本”?长期以来,又如何严密保存,致使外人一无所知?这种未见之于前人著录,又提供不出任何证据的“家传”“未刻本”,突然于撰人死后八百余年冒出来,是不会得到世人公认的。除了说明它是“伪托”的以外,又能说明些什么呢?

尽管“李贺《楚辞》评语”流传并不广,但既然已被载之于七十二家集评本《楚辞集注》和八十四家评点《朱文公楚辞集注》两书中,就有必要加以辨证,提起人们注意,在运用该项资料时,务必矜慎,免得以讹传讹。这便是笔者撰写本文的区区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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