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弗雷德·[英国]拜伦》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中夜时分,在一个哥特式的走廊里,忧心忡忡的曼弗雷德正独自徘徊,感叹着知识无用,生命无趣。他用咒语召来七大精灵,以满足其“忘怀”的愿望,而众精灵却对此无能为力。清晨,意冷心灰的曼氏来到少妇山顶,意欲跳崖自杀,结果被一羚羊猎者所救。但养伤未愈,曼氏又决意出行,来到阿尔卑斯山一个幽深的峡谷,用咒语召来阿尔卑斯山的魔女,向她倾诉自己的痛苦: 自小便与人格格不入,成人后因其冷漠导致其所爱女子爱丝蒂塔的夭亡,从此饱受灵魂的折磨而不得解脱。他请求魔女唤醒死去的爱人,但魔女无此法力。魔女离去,留下曼氏独自伤怀。此后,他跟随三位命运女神和复仇女神来到罪恶与黑暗之神阿里曼的宫廷,复仇女神为他唤来爱丝蒂塔的幽魂,曼氏向爱丝蒂塔询问他是否已得到她的宽恕,爱丝蒂塔起初沉默不语,后来告诉曼氏他次日就将结束其尘世间的不幸命运,说完即飘然而去,曼氏随后也离开宫廷。回到自己的城堡,曼氏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城堡中人纷纷议论曼氏的古怪行径,修道院院长听闻后赶来救他,但为时已晚,曼氏仍然死去。
【作品选录】
第一幕
第二场
在少妇山上
时——早晨
曼弗雷德独自一人在悬崖上。
曼弗雷德我曾唤起的精灵遗弃了我,
我曾研究过的咒语欺骗了我,
我所依赖的办法使我受苦;
我不再依赖那超人的帮助了;
它没有力量支配过去,至于将来,
直到过去被黑暗吞没了的时候,它也不是
我所寻求的东西。——我的大地啊!
你清新的黎明,你,你这群山啊!
你们为什么这么美丽?我却不能爱你们。
还有你,你宇宙的光明眼睛啊!
你照耀着万物,你给一切以欢乐,
——但你却照耀不到我的心上。
还有你,你这悬崖绝壁啊!我站在
你那边缘的极端,凝望着下面激流边上的
高大的松林,那松林在遥远得炫目的地方,
低微得像丛生的灌木;当一个轻跳,
一个颤抖,一个移动,甚至一口气,就可把
我的胸脯安放在那岩石的河床上,
在那里永远地安息——我为什么要迟疑呢?
我感到那冲动——但我没有跳下;
我感到那危险——但我没有退缩;
我的脑子旋转着——但是我的脚仍旧站稳:
在我的身上有一种力量抑制着我,
而且它使我活着就是我的不幸——
假若我的内心里呈现着
精神的空虚,并且作我自己的
灵魂的坟墓可以算是生活,因为我已不能
为我自己的行为辩护了——
那罪恶的最大的弱点啊!
呀,你穿飞云端的使者!
(一只苍鹰飞过。)
你那欢乐的飞翔高入云际,
你尽可以这样突然地飞近我——我愿作你的
猎物,使你的小鹰们饱食;但你飞去了,
飞到眼睛所不能追随你的地方去;
而你的眼睛呀,却用一种敏锐的视力,
向下,向前,向上投射着。——美丽啊!
这整个看得见的世界,是多么美丽!
在它的动作和本体里,是多么辉煌!
而我们,我们自称是它的统治者,我们,
半属泥土,半属神性,同样地不适于
沉落或飞翔,以我们这混杂的本质
造成它那元素间的相互冲突,呼吸着
腐朽与骄傲的气息,并为那些
卑微的欲望与高尚意志奋斗着,
直到死亡支配了我们,
人们——并不是像他们自称的那样,
他们彼此是不相信任的。听啊!这笛声,
(听见牧人的笛声在远处吹奏)
这山芦笛的自然的音乐——
因为这儿家长式的时代,并不是一个
牧人的荒唐故事——吹奏着自由的曲调,
混和着逍遥的兽群的甜蜜的铃响;
我的灵魂愿痛饮那回声呀!——噢,但愿
我是一个可爱的歌声的无形的幽灵,
一个具有生命的声音,一个有气息的和谐,
一个无形的愉快——我愿与那产生我的
可爱的声调,同生同灭!
羚羊猎者从下面走入。
羚羊猎者正是这样地
那羚羊跳着;它以轻捷的脚步
战胜了我;今天我的收获,很难补偿
我的危险异常的劳碌了。——这里是什么人?
他不像是我们的同行呀,可是他攀登得
这样高,除非是我们顶好的猎人,就是我们
住在山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达到的。远远地看来,
他的服装漂亮,他的仪表雄伟,而且他的神气
骄傲得像一个自由的农民一样——我得
近一点儿,走到他跟前去。
曼弗雷德(没有觉察到那走来的人)
就像这样——
愁苦得头发都苍白了,像这些凋零了的松树一样,
那些只经过一个寒冬的残物,没有树皮,没有枝条,
只是在一个被诅咒的树根上的干枯的树干,
那只给人一种衰亡的感觉啊——
就像这样,永远只是这样,而以前并不是
这样的!现在,在我的额上已刻满了皱纹,
那是在瞬息之间刻成的,而不是被许多年月——
那些痛苦的年月使我觉得好像许多年代似的——
我所过的年月刻成的!——你悬空的
冰崖啊!你这崩雪啊!一丝微风把你们吹得
像大山似地倾倒,你们来压碎我吧!
我一会儿听见你们在上面,一会儿在下面,不断的
冲击着崩裂着;但是你们都过去了,
你们只倾倒在那些仍愿活着的东西上;
倾倒在那些幼小而繁茂的树林上,或者倾倒在
那些无辜的乡民的茅舍与村落上。
羚羊猎者雾开始从山谷里升上来了;
我要劝他下来,不然,他可能会立刻
把他的道路和生命一块儿失掉。
曼弗雷德雾在冰河的周围升腾起来;云在涌起,在我的
面前的山下,急速地旋卷着,白色的,硫磺似的,
仿佛是从深沉的地狱的激动的海洋里涌起的泡沫,
它的每个浪花都击碎在那个有生命的海岸上,在那儿
堆满了被定罪的人,堆得像卵石一样。——我晕了。
羚羊猎者我必须小心地向他走去;如果走近了,一个
突然的脚步声,就会惊吓了他,他仿佛
已经在摇摆了。
曼弗雷德山已经倒塌了,
在云层里留下一个空隙,而且以一个震动,
摇撼了它阿尔卑斯的兄弟们;用那些
崩解的碎片,填满了浓绿的山谷;
它们以一个突然的冲击,阻塞了那些河流,
把河水击散成雾霾,并使它们的水源
去寻找自己另外的河道——就像这样,
这样在罗森堡山老年的时候,曾经作过——
我为何不站在它下面呢?
羚羊猎者朋友!小心点儿吧,
再走一步就是致命的一步!——为了那造您的
上帝的爱,请别站在那边缘上吧!
曼弗雷德(没有听见他的话)
这样的地方,对于我倒是一个适宜的坟墓;
我的骨头那时就会安静地躺在它的深底;
它们那时就不会被散在岩石上,却作那
风的消遣——像这样——像它们可能的这样——
只在这一跳。——永别了,你辽阔的天空!
请你不要这样责备地瞧着我吧——你并不是
为我而设的——大地啊!把这点儿微尘收去吧!
正当曼弗雷德要从悬崖上跳下时,
羚羊猎者突然地抓住他。
羚羊猎者停住,疯子呀!——即使您厌倦了您的生命,
但也不要以您那罪恶的血,玷污了我们这纯洁的山谷——
跟我去吧——我不愿再放开我的手了。
曼弗雷德我心里烦恼极了——不,别抓着我吧——
我全身没有力气——群山在我的周围打转——
我的眼睛昏花了——你是什么人啊?
羚羊猎者我马上就会告诉您的。跟我走吧——
云变得更浓了——这儿——请靠在我身上——
把您的脚踏在这儿——这儿,拄起这根棒子,
在那株灌木上靠一会儿——请把您的手递给我,
紧紧地抓住我的腰带——轻轻地——好了——
一点钟内就要到我的那所茅舍了——
来,我们很快就会找到一个比较稳固的踏脚地方,
一个仿佛有点儿像小道的地方,自从冬天激流就把那
山道给冲坏了。——来,我们已勇敢地走完了这段路——
您倒应该去作一个猎人。——跟我来吧。
当他们困难地走下峭壁时,幕闭了。
第四幕
第四场
……
曼弗雷德宣布吧——你的使命是什么?
精灵来啊!
修道院长你是什么,卑微的东西?回答我!——说吧!
精灵我是这个人的守护者。——来啊!是时候了。
曼弗雷德我对任什么都有了准备,但是我拒绝那
召唤我的力量。谁派你来这儿的?
精灵你立刻就会知道的——来啊!来啊!
曼弗雷德我曾命令过
那实质远比你伟大的精灵们,而且
曾跟你的首领战斗过,你滚开吧!
精灵凡人呀!你的死期到了——我说,走吧!
曼弗雷德我早知道,而且现在也知道我的死期到了,然而
我不愿将我的灵魂交与像你这样的东西,滚开吧!
我愿像我活着的那样死去——独自地死。
精灵那么,我必须把我的兄弟们唤来了。——出现吧!
别的精灵们出现。
修道院长滚开!你们这些罪恶的东西!——滚开吧!我说;
在敬神还有力量的地方,你们是没有力量的,
我要命令你们,凭着——
精灵老人啊!
我们知道我们自己、我们的使命和你的职位;
请不要在这无益的事上,来枉费你圣洁的言语吧,
那是徒然无用的;这个人已经丧失生活的权利了。
我再来召唤他一次——走吧!走吧!
曼弗雷德我要反抗你们,——尽管我觉得我的灵魂
像落潮一样正从我身上退落,可是我仍要反抗你们!
当我还有凡人的呼吸去侮蔑你们的时候——当我
还有凡人的力量去搏斗的时候,即使同精灵
搏斗,我也不愿离开这儿的;你们从我这儿所能
带去的,也只能是残肢断臂。
精灵顽固的人呀!
这就是他想这样地弥漫于不可见的
世界里,而且将他自己造成几乎跟我们
一样高下的魔术家吗?你真是,
这样地爱惜着生命吗?爱惜着那使你陷于
不幸的生命!
曼弗雷德你说谎的恶魔,你在说谎!
我的生命已到最后的时刻,——这我知道,
我也不愿将死的时间赎回一点;
我并不反抗死,而只反抗你和你周围的
恶魔们;我过去的力量,并不是
因和你们订约而获得,而是得自
更高的科学——苦修,冒险,
长久的守夜,心智的力量,以及
对于我们祖先的知识的熟悉——在那时,
地球看着人与精灵们并肩而行,
并没有给予你们更高的权力。我信赖
我自己的力量——我要反抗你们——否认你们——
踢开你们,侮蔑你们!——
精灵可是,你那许多的罪恶
已经使你——
曼弗雷德对于像你这样的东西来说,我的
罪恶又算得什么?难道罪恶必须由另外的罪恶、
由更大的犯罪者来惩罚吗?——滚到你的地狱里去吧!
你没有力量来统治我,这个我是感到的;
你永远不会将我占有,这个我是知道的;
我所已经做过的事是做了;我在内心里忍受着
一种苦痛,它从你那儿是得不到什么好处的。
我的不灭的心灵,对自己做着
它那善与恶的思想的报应,——
它是自己的罪恶与终结的泉源——
自己的空间与时间;它的内在的灵性,
当被脱去了尘世的外壳时,从那
转瞬即灭的外界,并没有沾染什么色彩,
而只是沉浸在痛苦与欢乐里,从自己的
功与罪的知觉而产生的痛苦与欢乐。
你未曾迷惑过我,你也不能迷惑我;
我不曾是你的受骗者,也不是你的战利品——
我只是我自己的毁灭者,而且此后也愿来做
我自己的毁灭者。——滚开吧,你失败的恶魔们!
死的手已在我身上了——然而它不是你的手啊!
众精灵隐去。
修道院长哎呀!您多么苍白啊!您的嘴唇是白的——
您的胸脯起伏着——在您那喘息的喉咙里
发着嘎嘎的声音;向上天祈祷吧——祈祷吧——
即使只在思想里祈祷——但不要这样地死去吧!
曼弗雷德完了!我这昏暗的眼睛已不能辨认你了;
一切东西都在我的周围浮荡,地仿佛
在我的脚下起落着。再见吧!请将
你的手递给我。
修道院长冷的!冷的!简直彻心的冷啊!
可是作一次祈祷吧——哎呀!您感到怎么啦?
曼弗雷德老人啊!死并不是怎么困难的事呀!
曼弗雷德死去。
修道院长他已经去了——他的灵魂已凌空飞去;
到哪儿?我害怕去想——但是他已经去了。
(刘让言译)
【赏析】
但凡知道一点《浮士德》的人,在读完《曼弗雷德》以后,都会想一想这两部作品之间是否有点关联。而事实上,拜伦就是在阅读了友人所译《浮士德》的一些片断以后,因深受触动和启发才动手写作《曼弗雷德》的。所以,在两部作品之间进行一些比较分析不妨是一个富有意味的尝试。
正如浮士德一出场就感叹钻研学问并没有带来真知,还因此而被剥夺了自然生命的喜悦一样,曼弗雷德一出场也喊道:“‘知识之树’并不是‘生命之树’啊!”从这句话可以更明显地看出歌德对于拜伦的影响,因为在《浮士德》中,歌德曾借梅菲斯特之口说出:“理论全是灰色的……生命的金树才是长青。”由此我们看到,两人似乎都困惑于同样的命题: 知识学问和自然生命的对立。但随着剧情的进展,我们了解到曼氏的着眼点与浮士德却大有不同。因为对于曼氏来说,这一切均源于一个“不堪回首的时刻”,即其所爱的女子爱丝蒂塔为其冷漠所伤而心碎夭亡。这样一来,曼氏一出场关于知识无用的浮士德式的虚无感似乎就大打折扣了。而且,如果真是这样,整部戏剧的意义都要大打折扣,因为支撑整个剧情之发展的,都源于曼氏一出场就给人印象深刻的这种虚无感。那么,究竟是这种形上的虚无感,还是并无特别的像普通人一样的丧爱之痛,成为戏剧主人公的情感主导呢?因为如果只是后者,虽然如恩格斯所说,爱情的痛苦是个人痛苦中最为崇高的,但要是把这种痛苦加以扩大,以言说对于普泛的知识、人类乃至整个世界的虚无感,那就显得过于矫情和夸张了。关于这个问题,戏剧第二幕第二场曼氏向阿尔卑斯山的魔女描述他所钟爱之人的诗句可以给我们提供关键的线索:
她在容貌上跟我很像——她的眼睛,
她的头发,她的面貌,所有的一切,甚至就连
她的音调,人们都说跟我的一样,
然而她的一切都是温柔的,融和在美丽里。
她具有跟我一样的孤僻的思想与迷惘的心情,
喜欢去探求秘密的知识,而且具有一个
理解宇宙的智力;不仅是这样,跟这些
一起,她还具有比我更温柔的力量,
她有怜悯,微笑与眼泪——这些我没有;
她有温情——而我是对她才有这个;
她谦逊——这是我永远没有的。
我有她的缺点——没有她的美德——
我爱过她,而且把它毁灭了!
这些诗句让人联想到罗素所说的浪漫主义诗人的自恋情结,即“不仅热烈的爱情,而且连和别人的一切友好关系,只限于在能把别人看成是自己的‘自我’的客观化的情况下才可能存在”(罗素《西方哲学史》)。这表现在他们中很多人都喜欢自己的姐妹这一奇特的情形上。这乃是因为,姐妹作为喜欢的对象,因血缘关系,并不破坏诗人所极力维护的自我同一性。在曼氏这里,虽然不是姐妹,但同样可以看到,他所描述和强调的也是他和恋人之间的同一性。也就是说,这里的爱也同样不过是自恋而已,其恋爱对象并没有相对于曼氏之自我价值的绝对优越性。但也要注意到,这爱丝蒂塔身上确也有不同之处,即曼氏在我们上引诗句中所说的那些“温柔的力量”,曼氏把它看作美德,而把爱丝蒂塔与其自身类似之处视为缺点,这一点着实耐人寻味。联系整个剧情,似乎可以这样说,拜伦通过爱丝蒂塔这个人物以及曼氏的悲剧命运,在反思和审视自己身上过于阴郁的虚无情绪,因为曼氏所谓丧爱之痛正是由其冷漠所导致的。那么,我们要问的是,拜伦从这一反思和审视中得出什么启示了吗?
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又得回到这一点上来: 曼氏之孤傲、虚无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在第三幕第一场中,当修道院院长表现出竭力拯救他的企图时,他却说这是无用的,因为这一切都源自于他的天性,即他不愿做卑微人群中的一员,即使是做他们的领袖也不愿意。这里隐含的意思当然可以理解为,曼氏所不能忍受的乃是人之有限性,他想要的乃是人之永恒性,而这一点却又是人所不具备的,即使是足够多的知识也提供不了(对知识的热爱和厌恶都来自于此)。而要走出这个困境,似乎除了宗教便别无他途,那么,曼氏走向宗教了吗?从诗剧结尾他把手伸向那个修道院院长这个细节来看,拜伦似乎给出了这样的暗示。但也仅仅是个暗示而已,而且就曼氏在全剧中的言行来看,这个结尾也显得有些勉强。然而,却又不能小看这个暗示,因为正是这个看来无足轻重的结尾,可能表现了拜伦思想上容易被人忽略的反思向度。这个反思,乃是对于弥漫全剧的以个人主义为其核心的虚无主义的反思。诚如有的批评家指出,曼氏不同于歌德笔下的浮士德,他拒绝把自己的灵魂交给魔鬼,坚持要把死的权力紧紧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因而体现了一种拜伦式的男子汉气概,但以这个反思的向度来看,这不应该被视为《曼弗雷德》一剧思想上的最终落脚点,否则就有低估拜伦思想之复杂性和深刻性的可能。其实,与其说这是一部表现个人主义英雄的诗剧,毋宁说它是一部以个人主义英雄为反思对象的诗剧更为恰当。这样一个思路,对于理解拜伦的另一部诗剧《该隐》,也是同样适合而非常重要的。
(邱晓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