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大臣·[俄国]果戈理》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钦差大臣·[俄国]果戈理》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外省某市长在亲家的信中得知钦差大臣将微服私访,便召集官员们做准备应对检查,并要求邮政局长拆看往来信件以截留检举信。两个地主颠三倒四地报告他们在旅馆里发现了钦差大臣。慌乱的市长亲自去旅馆迎接钦差大臣。实际上住在旅馆里的赫列斯塔科夫是个身无分文、饥肠辘辘的旅行者,彼得堡来的十二等文官。他模仿上流社会有权有势者的花架子,让市长误以为他一定是钦差大臣,便把他邀请至家中。百姓都来向“钦差大臣”告状,官员们争相向他进贡,露出种种丑态,市长的妻子和女儿还为了他争风吃醋。他的仆人劝告主人在真相败露之前尽快脱身,临走之前赫列斯塔科夫给朋友写了一封信,对市长等讽刺有加,还和市长女儿定了亲事,然后一走了之。正当市长一伙庆祝之时,邮政局长拿着拆开的赫列斯塔科夫的信突然来到,真相旋即大白,大家面面相觑,个个顿时呆若木鸡!而这时宪兵来报: 真的钦差大臣要市长等立即去拜见!





【作品选录】

第二幕



第八场



赫列斯塔科夫、市长和陀布钦斯基。市长走进来,站住。两人都惊惧地瞪出眼睛,互相对望了一会儿。

市长(稍稍恢复常态,双手垂直)问候您好。

赫列斯塔科夫(施礼)您好……

市长原谅我来打搅您。

赫列斯塔科夫不要紧。

市长身为本城的市长,我的责任是留心不使过路客商和所有高尚的人们受到一点委屈……

赫列斯塔科夫(起初有点结巴,但后来,声音转洪亮)叫我有什么办法?……这不能怪我……账总要还的……乡下会把钱寄给我。

(鲍布钦斯基往门缝里张望。)

都是他不好: 给我吃的牛肉硬得像木头;汤呢,鬼知道他倒了些什么东西进去,我真应该把它泼到窗外边去。他叫我挨了好几天饿……茶水真奇怪,有一股子鱼腥味儿,连半点茶的味道也没有。我为什么要受这份罪……真是笑话。

市长(害怕)对不起,这真不能怪我。我这儿市场上卖的都是上等牛肉。霍尔莫果尔斯克的商人运来的,他们都是些规矩的、行为端正的人。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去弄来了这样的牛肉。假使有什么不称心……我斗胆奉劝尊驾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住。

赫列斯塔科夫不,我不要!我知道搬到另外一个地方去住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让我去坐牢。可是您有什么权利?您怎么敢?……我是……我是在彼得堡做官的。(振作精神)我,我,我……

市长(旁白)噢,老天爷,他生这么大的气!他全都知道了,这些可恶的商人都告诉他啦!

赫列斯塔科夫(勇气陡增)您就是把您的队伍都开到这儿来,我也不去!我直接找总长去!(用拳头擂桌子)您这是干什么?您这是干什么?

市长(挺直身体,浑身发抖)您开开恩,饶了我吧!我还有老婆,几个年幼的孩子……别断了我的活路。

赫列斯塔科夫不,我不要!你又跟我来这套啦!有我的什么事?因为您有老婆和孩子,我就得去坐牢,这可真妙透了!

(鲍布钦斯基探头往门里一望,吓得躲了起来。)

不,谢谢您,我不要。

市长(发抖)我办事没有经验,我实在是办事没有经验。钱不够用。请您替我想一想,我挣的官俸还不够买茶叶跟糖的。就说拿过点贿赂,那也是极微小的: 收人家点吃的东西,做一套衣服。至于讲到下士的寡妇老婆,那个做小买卖的,说我打过她,那是造谣,实在是造谣。这都是一批对我怀恨在心的人捏造出来的!他们还想谋害我的性命呢。

赫列斯塔科夫那又怎么样呢?我跟他们没有关系。(沉思)可我还是不懂您为什么要跟我提那些怀恨在心的人,或是什么下士的寡妇老婆……下士的老婆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可是我,您就不敢打。您还差得远哪……真胡闹!原来你倒是这样的人!……账要还的,账要还的,可是我这会儿没有钱。我住在这儿,就因为身边一个子儿也没有。

市长(旁白)真是老奸巨猾!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撒下迷魂阵,把人都弄胡涂了!谁要是有本事,就来解解这个疑团吧。会闹得你晕头转向的。好啦,没法子,只得试一试再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碰碰运气吧。(出声)您要真是需要钱用,或是需要别的什么,我愿意立刻就给您办到。我的责任就是帮助过路客商。

赫列斯塔科夫借给我钱,借给我钱,我这就去还清旅馆老板的账。我只要两百卢布,少一点也行。

市长(送上钞票)正好是两百卢布,您连点都不用点了。

赫列斯塔科夫(收钱)谢谢;我立刻从乡下把钱给您寄来,这一回我可真没有想到……我看出来您是一个高尚的人。往后,咱们就好说话了。

市长(旁白)谢天谢地!把钱收下啦。现在事情好像有门了。我塞给他不是两百,是四百。

赫列斯塔科夫喂,奥西普!

奥西普上。

叫旅馆的仆人上这儿来一趟!(走向市长和陀布钦斯基)你们怎么站着?请坐。(向陀布钦斯基)请坐,请坐。

市长不要紧,我们站一会儿。

赫列斯塔科夫请坐,请坐。现在我才完全看出来您这个人性格直爽,待人又是殷勤体贴,老实说,刚才我还以为您上这儿来是要把我……(向陀布钦斯基)请坐。

市长和陀布钦斯基坐下。鲍布钦斯基往门缝里张望,偷听。

市长(旁白)胆子大些。他要人家觉得他是来微服察访的。好,咱们就也跟他来个装胡涂;假装好像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似的。(出声)我是为了职务上的需要,跟本地乡绅彼得·伊凡诺维奇·陀布钦斯基一块出来巡察的,我们特地到旅馆里来看看,招待过路客商是不是周到,因为我不像别处的市长,他们什么事都不管;我,我是除了职务之外,还本着基督教的博爱精神,衷心愿望每一个人都能受到很好的款待,现在好像报答我这一番诚意似的,让我有机会荣幸地拜识了您。

赫列斯塔科夫我也非常高兴。老实说,没有您帮忙,我就还得在这儿住上好些日子: 我真不知道用什么来还清欠账呢?

市长(旁白)哼,你尽管去说吧!不知道用什么来还清欠账!(出声)我斗胆请问一声: 您是上哪儿,上什么地方去?

赫列斯塔科夫我要上萨拉托夫省自己的村子里去。

市长(旁白,脸上露出讥讽的神气)上萨拉托夫省去!啊?他倒一点也不脸红!噢,对付这家伙可得小心提防着点。(出声)您做得真对!说起旅行来呀,有人这么说: 虽然在驿站上等换驿马叫人很不痛快,可是另一方面,倒也不失为消遣散心的一个好方法。您大概也是为了给自己解解闷气才出来旅行的吧?

赫列斯塔科夫不,家父要我回去;我在彼得堡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升过官,老头子气坏了。他以为一到彼得堡就能得到弗拉基米尔勋章的。真该叫他自己到衙门里去坐几天尝尝滋味。

市长(旁白)你看他真会吹!连老父亲都扯上啦。(出声)您回去要住上许多日子吧?

赫列斯塔科夫我真是说不上来。家父脾气顽固,蠢得像根木头,这老帮子。我要对他直截了当地说: 随便您怎么说,反正离开彼得堡我就不能生活。真是的,我为什么要跟乡下人混在一块,埋没一辈子呢?现在,时代的需要不同;我的灵魂渴望着文明。

市长(旁白)编得真像有那么回事!睁着眼睛瞎吹,可是一点也不露出马脚来!这么个貌不惊人的矮个子!仿佛用手指甲都能把他掐死似的。别忙,我会叫你说出实话来。我要叫你给我多说上几句。(出声)您说得对极了: 老待在偏僻的小地方,能干出个什么名堂来呢?就拿这儿来说吧: 夜晚不睡觉,为国辛劳,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可是还不知道多喒才能够得到奖赏呢。(对房间里瞧了一眼)好像这间屋子有点发潮?

赫列斯塔科夫这房间糟透啦,我在别处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臭虫: 咬起人来,像野狗一样。

市长真是的!这么一位教养高超的客人在受谁的罪啊?叫臭虫给咬了,这些有害无益的臭虫根本就不应该生到世上来。仿佛这间房间还有点暗!

赫列斯塔科夫是的,太暗了。老板有一种习惯,总不愿意给人拿蜡烛来。有时候想做点什么事,看看书,或是灵机一动,想写点什么: 那就不行——暗呀,太暗了。

市长斗胆请问您一声……可是不,我不配。

赫列斯塔科夫什么事?

市长不,不,我不配,我不配。

赫列斯塔科夫到底怎么回事?

市长那我就老着脸皮说吧……我家里有一间对您顶合适的房间,又敞亮,又安静……可是不成,我自己觉得,这份荣耀对我是太过分啦……您千万别生气。真的,我提出这个办法是出于一片至诚。

赫列斯塔科夫哪儿的话,我倒是真愿意搬过去住呢。住在私人宅子里,可比耽搁在小旅馆里强得多。

市长那我真是太高兴了。内人也会喜欢的。我有一种脾气,从小就好客,尤其是如果遇到一位教养高超的客人的话。您别以为我说这些话是要恭维您。不,我没有这个毛病,我说的句句是真心话。

赫列斯塔科夫谢谢。我也一样,我也是不喜欢口是心非的人。我很喜欢您的直爽劲儿和待人体贴入微的这份热情,老实说,我不要求别的,只要人家对我表示忠诚和尊敬,尊敬和忠诚。

第三幕



第六场



前场人物、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和玛丽亚·安东诺芙娜

市长让我来介绍介绍敝眷: 贱内和小女。

赫列斯塔科夫(施礼)太太,我有机会见到您,真是荣幸。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们能够见到您这样的贵宾,更是觉得愉快。

赫列斯塔科夫(装模作样)太太,完全相反: 我更是觉得愉快。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怎么能够呢!您是因为客气才这么说的。请坐。

赫列斯塔科夫在您身边站一会儿就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不过,您要是一定叫我坐,我就坐。我终于能够挨着您的身边坐下,我是多么幸福啊!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您说这些话我是不敢当的……我想您在京城里住惯了,出门旅行会觉得很不愉快的。

赫列斯塔科夫非常不愉快。过惯了社交界的生活,comprenez vous,忽然出门旅行: 住的是肮脏的小旅馆,遇见的全是些愚昧无知的人……老实说,假使没有今天这样的一个机会……(端详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她面前装模作样)使我的一切烦恼得到报偿的话……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真是的,您该会感到多么不愉快!

赫列斯塔科夫不过,太太,我这会儿感到非常愉快。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怎么能够呢!您太客气了。我不敢当。

赫列斯塔科夫有什么不敢当?太太,您当之无愧。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们住在乡下……

赫列斯塔科夫是呀,不过,乡下也有山有水,别有风趣……当然,怎么能够拿乡下跟彼得堡比!提起彼得堡来呀!那真是什么样的生活!你们也许当我只是给人家誊写誊写的;才不呢!处长跟我的交情可深啦。他总是这样拍拍我的肩膀,说:“老弟,你来吃饭呀!”我到部里去,只去两分钟,把事情交代一下: 这个怎么做,那个怎么做!另外有个文牍员,像只耗子似的,只是拿起笔来,嗖,嗖……地写。本来就要把我实授八品文官,可是我心想,这又何必呢。那个看门人拿着刷子在楼梯上追我,对我说:“伊凡·亚历山德罗维奇,我来给您刷靴子。”(对市长)诸位,你们为什么站着?请坐呀!

市长官卑职小,站着伺候大人。

(同时)

赫列斯塔科夫不要论官职。请坐。

(市长和众人都坐下。)

我不喜欢讲究礼节。恰恰相反,我甚至是竭力、竭力要做到不让人家注意我。可是怎么也躲不过,简直是不成呀!我一走到哪儿,大家就说:“瞧,伊凡·亚历山德罗维奇来啦!”有一回,人家甚至把我当成了总司令: 士兵们从卫兵室里跳出来,向我举枪敬礼。事后一个跟我很熟的军官对我说:“老弟呀,我们真把你当成总司令啦。”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得多有意思!

赫列斯塔科夫我认识许多漂亮的女演员。我还编写过许多通俗笑剧……我跟文学家们常常见面。普希金跟我很有交情,我常常对他说:“怎么样,普希金老兄?”——“没有什么,老弟,”他回答我,“仍旧是老样子……”真是个大怪物。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您还写文章吗?当个作家该是多么有意思呀!您大概也在杂志上发表文章吧?

赫列斯塔科夫是的,我也在杂志上发表文章。不过,我的作品可多啦: 《费加罗的婚姻》,《魔鬼罗伯特》,《规范》。还有些什么,我连题目都记不得了。并且,这些东西都是偶然写成的: 我不想写,可是戏院经理说:“老弟呀,随便给写点什么吧。”我心想:“好,写就写一个吧!”于是一挥而就,只花了一夜工夫就写成了,叫大家吃了一惊。我的文思来得特别快。所有用布朗贝乌斯男爵笔名写的东西,《希望的帆船》和《莫斯科电讯报》……全是我写的。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么,您敢情就是布朗贝乌斯吗?

赫列斯塔科夫那还用说!我给他们所有的人修改文章。斯米尔津为这个给我四万卢布。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那么,《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一定也是您的大作。

赫列斯塔科夫是呀,是我的作品。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立刻就猜着了。

玛丽亚·安东诺芙娜哎呀,妈妈,书上写着是札果斯金先生的作品。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你又来啦!我准知道你又要跟我抬杠。

赫列斯塔科夫唉,对呀,说的对,那的确是札果斯金写的!可是还有另外一本《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那本是我写的。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读的一定是您写的那本。写得真是太好了!

赫列斯塔科夫老实说,我是靠文学写作为生的。我的房子在彼得堡是数一数二的。一提起伊凡·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公馆,谁都知道。(面向众人)诸位,几时到彼得堡去,请到舍间来玩玩。我家里也举行舞会。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想,那边举行的舞会该是多么高雅而且富丽堂皇啊。

赫列斯塔科夫那就不用说啦。譬方说,桌上放着一只西瓜——那西瓜就值七百卢布。汤是装在锅子里一直打巴黎用轮船运来的;一揭开盖,那股蒸气呀,你在自然界里简直是无法看到的。我每天都参加舞会。我们几个人还打惠斯特牌: 有外交总长,法国公使,英国公使,德国公使和我。一打牌,总是打得精疲力尽,累得不成话。顺楼梯跑到四层楼我的房间里去,只要对女厨子说一声:“喂,玛符鲁希卡,把外套拿去”……我胡扯些什么,我忘了,我是住在二层楼上。我家里光说楼梯就值……早晨我还没醒,你看一看我家里的接待室,那可真有意思: 伯爵啦,公爵啦,挤来挤去,像蜜蜂似的嗡嗡地叫,你只听得: 嗡,嗡,嗡……有时候还有总长……

(市长和其余的人们胆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甚至在送给我的公函上写着:“大人阁下”。有一回,我甚至还当上了局长。这件事说起来也很奇怪: 前任局长走掉了,走到哪儿去了呢,谁都不知道。自然大伙儿就纷纷议论起来: 怎么办?谁来接替他的位置?许多将军都想谋这个缺,接过来干了几天,不成,干不了。看来容易做来难啊!后来实在没有办法,就来求教于我。那时候街上全是些信使,信使,信使……你们想一想: 光是信使,就有三万五千人!这局面多大呀,我请问你们?“伊凡·亚历山德罗维奇,请您当局长吧!”老实说,我有点为难,穿着睡衣走出来;本来打算谢绝不干的,可是再一想,事情闹得皇上知道了可不大好;再说,履历单上有这条也好看些……“好吧,诸位,我答应接受这个职位,”我说,“就这么办,我答应啦。不过,我遇到违法乱纪的事情是绝不容情的!……我的耳朵尖得很!我可要……”真的,我走过办公厅,就跟地震一样,大伙儿吓得像树叶似的直打哆嗦。

(市长和其余的人吓得瑟缩发抖。赫列斯塔科夫越说越带劲。)

噢!我可不喜欢打哈哈。我给了他们所有的人严厉的警告。连内阁会议都怕我。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对谁都不留情面……我对大家说:“我要怎么办就能怎么办。”我到处都吃得开。我每天进宫。说不定明天就会把我提升做元帅……(一滑,差点摔倒在地上,但被官员们恭而敬之地搀扶了起来)

市长(走近前去,浑身打战,使出吃奶的劲要说话)大,大,大……

赫列斯塔科夫(用迅速急遽的声音说)什么事?

市长大,大,大……

赫列斯塔科夫(用同样的声音说)一点也听不懂,真胡闹。

市长大,大,大……大人,您是不是要休息一下?……那边有一间房间,一切都给您预备好了。

赫列斯塔科夫胡说,休息什么。好吧,休息一下也好。诸位,你们请我吃的这顿饭很好……我满意,我满意。(用吟诵的调子)咸鳕鱼!咸鳕鱼!

走进侧室,市长跟下。

(满涛译)



注释:



① 法文: 您明白不明白。



【赏析】

喜剧《钦差大臣》的素材来自于普希金讲述的一个真实的故事,而普希金本人和果戈理也都曾经有过被误认为是微服私访的大人物的经历。然而,对于诗人普希金来说,这种素材过于粗糙了些,更适合散文或者戏剧来表现。他看中了果戈理,这个来自外省的青年骨子里有着写作讽刺剧的天分。果戈理果然不负众望,仅用了两个月时间就完成了作品。但写成后的喜剧《钦差大臣》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轻松的笑话。果戈理这样写他创作的目的:“我是想把我当时在俄罗斯看到的一切丑恶现象,一切在需要人们主持正义的场合所发生的非正义的行为都汇集起来,然后给予淋漓尽致的嘲笑。”《钦差大臣》演出成功后甚至被看作是现代俄国的可怕的自白,是“俄国官僚的病理解剖学教程”。

《钦差大臣》不同于以往在俄国戏剧舞台上上演的传奇剧和通俗喜剧,它不是简单地搞笑,而是一部具有深刻内容、能够发人深省的“高级喜剧”。在排练过程中,果戈理要求演员们所扮演的人物都一本正经地做自己的事情,而不是将注意力放在怎样逗人发笑上。演员们对此不能理解,因为他们从来没演过这样的喜剧,所以演员们的笑剧表演习惯造成的演出效果让果戈理非常困扰,在他看来,“演员越不去嘲笑别人或被嘲笑,他的角色的可笑的东西暴露得也就越多”,但这在当时是不被人所理解的。在果戈理之前的俄罗斯喜剧,人物往往非好即坏,正面主人公是美德的化身,而反面人物则滑稽可笑,一无是处。果戈理的《钦差大臣》打破了这个习以为常的传统,果戈理笔下的人物不再是漫画式的,而只是随处可见的、具有“俄罗斯性格”的普通人而已。他的喜剧与爱情无关,与财产无关,但却与丑恶密切相连,是对腐朽制度导致的种种乖谬的社会黑暗现象的展示与讽刺。《钦差大臣》中没有设置正面人物,而是描绘了一幅沙俄时代官僚社会的“群丑图”,果戈理说“贯穿我剧本的唯一一位正派人物就是笑”。这笑是“含泪的笑”,在对现实的辛辣的讽刺背后,是崇高的道德理想,是悲悯,是对现实的无力感等等相交织的难以言说的复杂情感。正如别林斯基所评价的,这部作品不是对外国模式生搬硬套的模仿,不是借来的插科打诨,而是社会生活的艺术表现,是俄罗斯民族的戏剧。

在《钦差大臣》中,果戈理塑造了俄国官僚的群像,他笔下的人物都是从生活中高度提炼而成,具有高度的典型性,为了充分展示人物的性格特征,果戈理采用了夸张的手法。市长是剧作的中心人物,他推动着情节向前发展。他是个从底层爬上来的人物,是个典型的贪官污吏,对上司拍马行贿,依仗职权贪污受贿、盗窃公产、敲诈百姓。但他也不是个愚蠢的人,老谋深算,精通官僚社会的种种规则,曾骗过三个省长,连最狡猾的骗子也不是他的对手。市长的哲学是“没有一点罪恶的人一个也没有。这是上帝安排定的”,所以他泰然地接受贿赂,纵容下属贪污,只是反对“不按职位捞钱”而已。除市长之外,还有认为“人总是要死的”所以侵占慈善经费、不顾病人死活的慈善医院主任;有点“自由思想”、沉迷于打猎,把法院弄得乱七八糟的法官;把偷拆信件当作乐趣的邮政局长等人。个个性格鲜明、各具特色。他们的种种丑态被夸张到令人哑然失笑的地步,但却不失其真实感。

如果说市长们是欺上瞒下的贪官污吏的典型,那么赫列斯塔科夫则是个不但欺人、更善自欺的纨绔子弟形象。果戈理为赫列斯塔科夫作注解时说他是个“连无聊的人也都称他为最无聊的家伙”,他沾染了一切恶习,他的人生观是“人生在世,就为了寻欢作乐”。他的谎话信手拈来,毫不畏惧,以致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果戈理说:“他撒谎的时候带着感情……这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好和最富有诗意的时刻了。”这已经呈现出一种对说谎偏执的病态人格,赫列斯塔科夫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中不能自拔,他的主体意识根本无法辨别自己的谎言。他的虚荣、自欺已经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但却又具有巨大的说服力,正如果戈理所说的,“任何人都至少做过一分钟(如果不是数分钟的话)的赫列斯塔科夫……”,赫列斯塔科夫是普遍存在的,这也正是这个人物的深刻之处。

果戈理是个善于运用巧合和误会的高手,但作品中的巧合与误会并非突如其来、矫揉造作的,偶然蕴含在必然之中,看似不合理的情节建立在深厚的社会真实基础之上,在荒诞的背后,是当时俄国社会真实存在的残酷和丑恶。市长这个官场老手被无聊透顶、有些愚蠢的纨绔子弟赫列斯塔科夫骗得团团转,看似不可思议,却在果戈理的巧妙安排之下变成了情理之中。

戏剧一开场便指出了冲突所在: 市长接到了来自亲家的一个“极不愉快的消息”——钦差大臣将驾临本市微服私访。他把本市的整个官僚机构的僚属召集起来商量对策。每个人在得知消息后都惴惴不安,担心被钦差大臣革职查办。在两个地主陀布钦斯基和鲍布钦斯基报告钦差大臣已在小旅馆时,老练的市长立时乱了阵脚,把拿扫帚扫大街说成了“拿大街”,出门戴帽子的时候也把帽盒错认成帽子,其他人也如惊弓之鸟般四处忙碌。陀布钦斯基和鲍布钦斯基这两个人物设置得很巧妙,这两个地主整天无所事事、没什么头脑,整天跟在官员们后面不亦乐乎地传播谣言,他们争抢着,颠三倒四、拉拉杂杂告诉市长钦差大臣正在小旅馆里,实际上他们说的事情毫无根据,只是他们自己的猜想而已,头脑清醒的人完全能够判断事情真伪,但慌乱的市长已经认定赫列斯塔科夫就是钦差大臣,怀着恐惧去旅馆“接驾”,而此时的赫列斯塔科夫由于已经将钱挥霍一光正饿得发昏,以为市长是来抓他的,虽然害怕,但还是摆着架子,说话的口气和态度强硬而傲慢。在做贼心虚的市长看来,此人的态度、派头、特权腔调就是钦差应有的表现,恐惧心理和先入为主的印象让市长完全把赫列斯塔科夫当作钦差,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赫列斯塔科夫的表现在官场上是再正常不过的。

接下来官员们觐见“钦差大臣”和百姓告状的情节让各个丑角悉数登场,来了个沙俄官场现形记。他们把赫列斯塔科夫的信口开河当作贵族派头,无意的破绽当作深不可测,把借钱当作别有用心的敲诈,这让众人深信不疑他就是钦差大臣——因为他们平日见到的官员和心目中的钦差大臣就是这样的!在衙门里“被看作一个废物”的、有些愚蠢的十二品文官此时此地竟如鱼得水,甚至让市长的老婆和女儿争风吃醋,演出一幕幕闹剧。还是聪明些的仆人奥西普看出来自己的主人被人当作某个大人物了,提醒他赶快离开是非之地,以免被人揭穿。赫列斯塔科夫走后,市长怀着即将成为“贵人”的泰山、升官发财的美梦与僚属弹冠相庆之时,邮政局长气急败坏地拿着被拆开的赫列斯塔科夫的信来揭露了真相,引起轩然大波,最后宪兵报告真钦差正在等着他们,戏剧在高潮处戛然而止。果戈理在最后设计了一个长达一分半钟的哑场,剧中人物表情各异,结局意味深长。

“脸歪莫怪镜子”,荒唐的情节反映的是真实的现实生活,果戈理的笑是“含泪的笑”,他在《剧场门口》中写道:“……这个笑,不是出于一时的冲动和喜怒无常的性格的笑,同样也不是专门供人消遣的轻松的笑……它能够使事物深化,使可能被人疏忽的东西鲜明地表现出来,没有这种渗透力,生活中的无聊和空虚便不能振聋发聩。”这正是果戈理的深刻之处。《钦差大臣》深刻的内涵和强烈的批判性使之拥有永久的艺术魅力,在戏剧冲突的设置、人物刻画及个性化的人物语言等方面亦为后来的讽刺文学甚至整个俄罗斯文学提供了新范例。

(朱秋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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