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兰纳教授·[法国]阿达莫夫》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达兰纳教授被一群小孩告发,称其在海滩上当众脱得一丝不挂,被带到警署审讯。面对指控,达兰纳声称自己乃是堂堂的大学教授,绝无做出如此有伤风化之事之可能。然而,达兰纳的辩词却丝毫没有引起警官的兴趣,只要求他付笔罚金了事。此时,“人人皆识”的女记者、上流社会的贵妇人、生意场上的绅士纷至沓来,令达兰纳兴奋不已。然而,他们当中竟然没有一人识出他这位名人!更令其尴尬的是,一个声称曾经听过他课的“上流女人”竟然称他为“梅纳尔教授”!等他惊魂略定之后,突然发现整个办公室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在旅馆的前台,达兰纳教授焦躁不安地等待着女经理的出现。谁知却等来了两名警察,这一次是因为他污染了海滨浴场的更衣室。达兰纳发现表格上“职业”一栏被空缺,不禁表示抗议;警察又掏出了一本笔记簿,达兰纳连忙声称属于他,却又辨认不出上面的字迹……女经理带来了一张豪华邮轮的图纸,达兰纳姐姐让娜与弟弟一起研究起来,发现了达兰纳教授的位置。然而,紧接着达兰纳又收到了比利时大学校长的来信,令其意外地取消了邀请,并指责他剽窃了梅纳尔教授的观点。面对变成空空如也的图纸和墙壁,垂头丧气的达兰纳开始剥去身上的衣服……
【作品选录】
第一景警察局
左台前,一位年岁已大、肩膀宽阔的警官坐在一张堆满文件的桌子后面。他上身着黑西装,下身穿条纹裤。达兰纳教授身子十分僵直地站在桌子前面。他约摸四十岁左右,穿的也是一身黑色。
在他们右边略后,一位皮肤深褐色的年轻下级职员跨坐在一张椅子上面,下巴颏靠着椅背。
左台深处,一位身穿浅色印花布裙子的老年女职员正在查阅文件、拉开和关上抽斗、查看卡片。
右台空着。
达兰纳教授(微喘、一口气地)可你们毕竟知道我姓甚名谁吧!我是位大名鼎鼎的人,一位受到大众敬仰的人。你们该和其他人一样知道这个,我甚至要说比别人更清楚,因为这是你们的职业。你们很清楚这项指控是荒谬无稽的。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的一贯生活方式足以证明我不可能放纵自己做出这种举动来。再说,得讲点道理呀,先生们,我求求你们了!这么冷的天气,谁会去脱光身子?(笑)我不想得病,不想连着几个星期地躺在床上;跟所有拼命工作的人一样,我十分吝惜自己的时间。
好好想想!能听信孩子们的证词吗?他们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为了让人对他们感兴趣,让人围着他们转,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应该了解孩子。我呢,我了解他们。并不因为我是大学教授,我有孩子作我的学生(满脸神气地),而是因为……(转向一直在整理文件的老年女职员)我姐姐有个小女儿。一个千方百计要别人重视她的小女孩。大人得听她的!要听她的!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她。可以说我爱所有的孩子。但是能就此去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吗!
我悠闲地在海边散步,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了他们。他们就在这儿,就在身边,团团把我围住,其他孩子也同时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他们都朝我这边来。于是我就拔腿跑了起来,我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要跑,也许是因为我没料到会在那儿碰到他们。
我当然跑了。他们能够跟你们说我跑了,但仅此而已。先生们,瞧瞧我吧: 我像不像一个匆匆忙忙穿好衣服的人?我又怎么会有时间重新穿上衣服呢?
警长遗憾呢。可我眼前的一份报告和您的说法一点也不符哇。
达兰纳教授他们一边奔啊一边齐声叫喊。(低声地)好像他们讲好似的。
警长他们喊些什么呢?
达兰纳教授(伸出食指、尖声细气地)“你等着瞧吧!你等着瞧吧!”可瞧什么呀?我什么坏事也没干,我可以证明这个。
警长我们只要您说出充分的理由来。
达兰纳教授我是达兰纳教授,一个出类拔萃的人。我在国外作过无数次的讲座。最近还曾被邀请去比利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所有的年轻人都争先恐后地来听我的课,大家为了得到一张我的手稿而夺来抢去。
警长(站起身来,把手搭在达兰纳肩上)我不怀疑您的成就。不过,眼下这并不重要。(他把手抽回,停顿。)我们得把您的事弄清楚,好把报告写完。
他站着。
达兰纳教授报告?什么报告?您要是写报告的话,难免要对我造成严重的损害,连累我的前程。
警长(重新坐下)您不是第一个遇到这种事的人。(停顿)您缴上一笔罚款就完了,只不过如此。要是您能缴付罚款的话,这事不会对您产生任何影响。
达兰纳教授我当然可以付给您罚金。我有钱。我会给您签张支票,再简单不过的事了。(手伸进口袋里。)您要的话,马上签……
警长(重新站起,拍拍达兰纳教授的臂膀)不,不要马上签。我只要您在声明上签名(指着桌上一张纸),承认傍晚时分被孩子们撞见时您一丝不挂。(坐下)您可以补充说不知道有人在看您。
达兰纳教授我太知道有人在看我了,人人都用目光搜索我,人人都把眼睛盯着我。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呢,我谁也不看。我往往是低着眼睛。(停顿)当他们一齐朝我走来时,我的双眼几乎是闭着的。
警长他们有多少人?
达兰纳教授我没把他们数过,没有时间去数。(停顿)您为什么问我这个?
我已经对您说了我是谁。这对您该足够了,我难以相信您从来没有听说过我。
警长(笑)我为此遗憾。
达兰纳教授这确实很遗憾。知道是在跟谁打交道更好。(激烈地)再说一遍,您怎么能相信孩子们的胡诌?有什么可以证明那个到这儿向您讲述这一切的小女孩真正目睹了现场。其他孩子该是以他们的方式对她讲了,然后她再加以改造、变换,甚至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停顿)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再说,这很简单,您只要把认识我的人召来。我可以向您提供他们的姓名和职称。他们会证实我的品行,我的名誉。(停顿)把他们召到这里来,全召来!不管召谁来!你们会发现……
女记者右上。这是一位既不丑也不美、金黄色头发剪成男式的中年妇女。她身穿一条百褶裙子和一件短袖女衫。
女记者你们见到过一位很高大、很壮实的男人吗?他手里老拿着眼镜。他跟我约好在这儿……
下级职员没人来过,夫人,除了(指着达兰纳教授)教授先生。
达兰纳教授浑身发颤。
达兰纳教授(走近女记者)我想我们曾经见过面,夫人……如果我记性好的话,您最近出版了一本论文,(转向下级职员)一本极为出色的论文。
女记者(边走边说,不拘礼节地)您该是搞错了。我是记者。(对下级职员)你们这儿好热?您不能通通风吗?
下级职员好哇。
他站起,但年老女职员已抢在他前头,作打开舞台底窗状。他重新坐下,姿势依旧: 下巴颏靠在椅背上。
达兰纳教授(对女记者)请允许我自我介绍……
女记者(把背朝达兰纳教授转去,走向一直写个不停的警长)显然是男人们缺乏想象。当他们想接近一个女人时,总是说已经在哪儿见过她。
警长轻轻一笑,手不辍笔。女记者朝舞台深处的窗户走去。
甲、乙先生右上。他们身穿冬大衣,样子十分忙碌。甲先生手提皮包。他们显然继续谈论着已经开始的话题。
甲先生(对乙)我早就跟您说过提防着他点。
达兰纳教授(略作迟疑后向两人走去)我多么高兴地见到你们。你们将能够帮我……一个忙。
两人对视,惊愕状。他们以为达兰纳教授是疯子。
甲先生(冷冷地)我不认识您,先生。
乙先生作一手势,表示: 我也不认识。
达兰纳教授怎么?我可是如此经常地见到你们听我的课的呀!
乙先生我们什么课也不听。(笑)我们过了读书的年纪啦。(对甲先生,郑重地)要强迫他改变计划。
甲先生挽住乙先生手臂,两人来回踱步。
达兰纳教授(跟着他们)不过,先生们,你们不可能不认识我呀,这不可能。我是……达兰纳教授。
甲先生(慢慢地。像是在努力回忆)达兰纳?
乙先生(故意对达兰纳教授背过身去,挽住甲先生的手臂)无论如何,我跟您的合作是敲定了。
达兰纳教授(讷讷地)对不起,先生们,请努把力,小小一把力。也许……一分钟不到,你们会叫起来(快活地)嗨,这是达兰纳!
乙先生(耸耸肩)您不见我们正忙着呢。
达兰纳教授不知所措。
甲先生(对乙先生,挽住他的手臂)是采取措施的时候了。
他们走了几步。
达兰纳教授(走向一直坐在桌旁的警长)不可理解!因为,就是不说出我的职称,我的成就,我还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
警长当然。
达兰纳教授确实,有一段时间我在国外作了一次长期旅行。
警长我知道。一次使得你成果累累的旅行。
达兰纳教授真了不起的成就。而且我不久还要去那儿。(停顿)国外对我研究的这些课题的重视,是这儿所没有的。
警长一动不动。达兰纳教授腼腆地走近两位男士。姿势依旧的下级职员好像睡着了。年老女职员老在查阅文件。
女记者(离开窗户并朝两位男士迎去)哟,我竟没有认出你们。真是对不起。
乙先生又见面了。
达兰纳教授我常常注意到……
乙先生(再次把背转向达兰纳教授,向甲先生)我想我们还是速办为好。
他们走动。
女记者还是关于你们那天跟我谈的那件事吗?
甲先生(笑)什么也瞒不过您哪。
一位上流社会的女人在丙、丁两先生陪同下上场。她是位上了年纪的女人,身穿深色服装,头戴面纱帽。两位男士身材高大,鬓角斑白,衣着华贵。
乙先生哎哟!
一阵阵握手。
女记者(对丙先生,兴致勃勃地)世界真小啊!
丙先生(转向上流女人和丁先生,低声地)这是一位累不垮的记者。(笑)到处都可以见到她,甚至在大学走廊里。
又一阵子握手,达兰纳教授哆嗦着走近。
丁先生我拜读了您最近一篇大作。恭贺恭贺!
上流女人(严肃地)谈起大学来上星期我还听过一堂让我特别感兴趣的课。(突然发现达兰纳教授)唷,我难道在做梦,这位是……(对达兰纳教授)教授,我真不敢去想这样的巧事。我这不正谈论着您哪。
达兰纳教授(激动得结巴起来)荣幸,夫人……
上流女人教授,请允许我把您介绍给我的朋友们。(指着达兰纳教授)梅纳尔教授。
达兰纳教授(绝望地)我……
警长整理桌上的文件,起身,穿上大衣,从左下。像是没人看见他走。
丁先生(几乎高声叫喊,身子凑向上流女人)嗨!这位不是梅纳尔教授。他有点像他,可是梅纳尔教授要高大得多,强壮得多……
丙先生像他一样,手里拿着眼镜。(笑)但是除此以外……
达兰纳教授(结结巴巴地)我……是达兰纳教授……你们大概……肯定知道我的著述。
上流女人达兰纳?
丙和丁两先生各做一手势,意为: 我们也一样,我们不认识这位先生。
达兰纳教授(结结巴巴地)你们令我十分吃惊,更何况我认识……而且特别尊重梅纳尔教授,而……在他那方面……他对我也是十分地(绝望地提高嗓门)敬重。
达兰纳教授白费口舌,没有人听他讲。上流女人挽着丙丁两人的手,他们慢慢地踱着步。
下级职员站起身,把椅子放在桌边,左下。像是没人注意到他出去。年老女职员,工作已经完成,穿上大衣,左下。同样像是谁也没有在意。
女记者(高声地)我现在得走了。
她挥动手作为告别,右下。
乙先生(把手搭在甲先生肩上)这种欺骗目前很快就得制止。必须恢复良好的秩序。
上流女人(对丙先生)我们走吧?不要这么没完没了地呆在这儿(突然很沉重)像罪犯一样。
轮到上流女人和丙丁两先生右下。达兰纳教授朝他们走出一步,但很快止住,摇摇晃晃地靠在一张椅子上。他突然发现警长和职员们都不在了,于是,撒腿便跑。右下。
达兰纳教授(幕后)对不起……请问你们见到警长和那个职员没有,真让人恼火。我得在声明上签字……而……我还没签呢!(恐惧地)但是,他们不可能出去的呀,我们当中有人该看见他们。我不懂……
身穿灰色罩衣的女经理左上。她轻轻地移动桌子,拿走卡片,取来一块钥匙板并把它挂在舞台深处的墙上。
舞台现在代表旅馆登记处。
第二景旅馆登记台
达兰纳教授来回走动。
达兰纳教授总是没有人!真累!女经理和平常一样散步去了。这样的话,她还不如离职。(停顿)我还是想知道有没有我的信件。(两位模样平常的警察右上。)你们是谁?想干什么?登记台没人在。
警察甲我们找一位名叫……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警察乙达兰纳。
达兰纳教授你们是说: 达兰纳教授。
警察甲在我们的表格上,职业一栏空着。
达兰纳教授糟糕的空缺。因为这么一来,谁来证明你们要找的就是我?(警察们笑。)我是达兰纳教授。我在大学里有教授职称……(警察们靠近。)怎么啦?我没对谁干坏事。(笑)我认为自己问心无愧。
警察甲您违反了我们的规则。
达兰纳教授请解释一下。
警察乙我们求之不得,可您打断了我们的话。
警察甲您的犯法行为十分一般,您只要付一笔罚款就完事了。
达兰纳教授可我总得知道怎么回事吧!
警察甲安静!谁从来没有被罚过?
达兰纳教授(一阵沉默后,犹如作出一项英雄般的决定似的)啊,是这回事呀!你们消息不灵哪!可我正巧刚从警察局来。我已经在该签字的纸上签了字。有证人出面担保我的良好品行,我的事完了。再说,你们也可以明白过来,既然我在这儿,自由自在地站在你们面前,跟你们解释……
你们的工作太乱糟糟了,真该这么说。因为说到底,我告诉你们的这些事,你们是应该了解的。这就是所该作的全部结论。
警察乙您搞错了。我们不隶属区警察局。我们是为了另一桩罪错负责传讯您的。
达兰纳教授再说一遍,请你们解释。
警察甲您被指控将纸片散落在……浴场更衣间里。
警察乙您自以为可以为所欲为。从今之后您该知道必须保持更衣间的整洁。
达兰纳教授(挑衅地)你们搞错了。我恰巧昨天和……那一天,都没用过更衣间,而这些日子来,我洗浴也就仅此两次。(停顿)确实我有使用更衣室的习惯。我讨厌在沙滩上脱衣服,谁都会看见我。要想避免碰到那些心怀叵测的目光,就得万分小心。而这样小心翼翼又让我累得慌,特别是让我浪费时间,我宁愿把时间用在(笑)其它更有用的事上。
警察甲(将手中的表格递到达兰纳教授面前)好吧。我们只要您作如下声明: 我发誓没有占用浴场更衣间,自……止,再签上您的名。这不困难。
警察乙您可以在“自……止”后面加上:“这是因为我没有钱”,如果情况属实而且您愿意的话。
达兰纳教授是真的,我当时身边没有……钱。每个人都有把钱忘在家里的时候。
你们会说我可以返回来取钱。可这个,先生们,这个我不能做,从来没能做。走在路上想着还要走这条路,还要看到所有细节,我便感到浑身无力。(改变音调)还有,一般说来,我不喜欢走路,我不能边走边工作。
警察乙(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簿子)您认得出这个吗?
达兰纳教授这不是我的簿子嘛,怎么会到你们手里的呢?回答我。我命令你们回答我。我一直随身带着它,从不相离。我在上面记下一天当中所有的想法,以后再加以发挥。不过,你们不可能在上面找到我一堂课的完整记录。(笑)那样整本簿子都不够,我的课时间长,很长。有一天一位朋友对我说哪一所大学里也没人上那么长的课。我有连续上几个小时课的权利,有时,我甚至占用讲台一直到晚上,我在讲课时,有人把灯打开,而从开着的门里新的听众不断地进来。当然我并不太喜欢这样,因为凳子搬来搬去老出声,可许多人白天工作,抽不出身。听我的课,人们不一定要知道我上一堂课讲的内容也能听懂这一堂课,这并不是我在重复讲课,而是在每一堂课开始时,我把上一堂课作一小结,而这个小结呢,先生们,决非无用。
警察甲在您的簿子上有许多页的字迹不是您的。
警察乙(把簿子递到达兰纳教授面前却不给他)比方说,这儿。
两位警察夹住达兰纳教授。
达兰纳教授(倾身向着一直由警察乙拿着的簿子)不对,瞧瞧,这是我……我写的!我很认得出自己的字。一种像我这样的笔迹,如此地特别!
警察乙那好,给我们再读一遍您写的东西。
达兰纳教授(努力辨认给他看的那一页)我愿……确实,我认不出来。但这证明不了什么。一个人写得太快的时候,比如在走路时,——而我就常常边走路边工作,——就会写出辨认不出的字。
警察甲一篇文章的作者应该能够补充他在自己的文章中辨认不出的内容。
警察乙别人会说……
达兰纳教授(恐慌地)说我想要用别人的笔迹?可为什么呢?有什么好处?
警察甲(笑)我不知道。为了改变一点……
达兰纳教授(伸出手去)请你们把它还给我!
警察乙把簿子藏在背后。
警察甲稍微耐心点!
警察乙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只有开头和末尾几张纸上写着字?中间的纸,它们……
达兰纳教授中间的纸?不,这不可能,我早就把这本簿子给写满了。这是一本很早的簿子,我到处都写,甚至在白边上。你们大概已经注意到了。满满的全是我写的,我写的,你们听见没有?
警察乙(将簿子交给达兰纳教授)您自己瞧吧。
警察甲您还没用完所有的纸,就这么回事。
达兰纳教授是的,这是真的,有漏空,中间有漏空!
警察乙我们早就跟您说过了。
达兰纳教授我来给你们解释,这很简单,有时,我从这一头,有时我从那一头来用我的簿子,懂吗?(两警察右下。达兰纳没有注意到他们的下场,继续往下讲。)不错,我该小心不跳页,那……也许就不会出现……可我大意了,先生们,许多学者,研究人员都大意,他们几乎个个都是这样,这不稀奇。(笑)这方面有许多传闻。
突然发现他独自一人,急急忙忙右下。
达兰纳教授的声音(幕后)等等……我还没在声明上签字呢。你们甚至连笔都没给我,而我身上又没有,上面,我把笔留在上面了!可我又不能上去拿,我的钥匙没挂在墙板上,而女经理老是出去!你们听见吗?(他笑。)先生们!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从右边出现,手里一直拿着簿子。
达兰纳教授(走着)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就这么走了,什么也不说,甚至连手都不伸给我。(达兰纳教授走了几步。女经理左上,腋下夹带着一卷奇大无比的纸卷。达兰纳教授向女经理走去。)有我的信件吗?
女经理没有,教授先生,只有这个,要我尽快交给教授先生。
她将纸卷递给他。
达兰纳教授(接过纸卷)谢谢。(女经理下,达兰纳教授把簿子放在桌上,跪下将纸卷在舞台中央铺开。这是一张用墨画的、代表平面图的巨大图纸。达兰纳教授跪着,俯身对着图纸,讷讷自语。)该弄错了,这肯定不是寄给我的。不过,达兰纳教授,正是我呀,这没有疑问。(他叫喊。)夫人!
女经理(左上)教授先生,您叫我?
达兰纳教授(站起)谁把这张图纸交给您的?
女经理我回来时在登记台上见到的。夹带的纸上写着: 速交教授先生。我就知道这些。(左下)
达兰纳教授重新跪在图纸前进行研究,让娜右上。她是位一头褐发、五官整齐、声音平板的女人。她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并绕着图纸走,为的是不踩在上面。她在图纸的另一头站住,即舞台左侧。
让娜这儿不错呀。
达兰纳教授让娜,我遇上了了不起的事情。
让娜了不起!你吃准了吗?听你说话,所有的事都永远是了不起。(笑)我有个怎样的弟弟啊!
达兰纳教授好好听我说,刚才有人给我送来这张图纸,这是一张我可能订座过的一艘轮船上的餐厅的图纸。只不过我没有向任何船订座过。
让娜(跪下并俯身向着图纸)光凭图纸来看,这是间又漂亮又宽敞的餐厅。
达兰纳教授对,餐厅不小。
让娜我常常欣赏那些旅行社里的“威灵顿总统号”的照片。它肯定是所有邮船里速度最快、装备最好的。
达兰纳教授这有可能。问题是我没有向这艘船订座过,也没向任何其它船订座过。因此……
让娜(身子更往下倾,手碰着图纸)你有什么抱怨的?人家看得起你呗。(用手指指着图纸上一点)你瞧,那打叉的地方,就是你的座位。你坐在主宾席上,而且还坐在中间。
达兰纳教授这一切都解释不了我为什么要预订一张船票。到哪儿去呢?据我所知,去比利时可不用走海路。
让娜他们既然把你安排在这么好的位置上,该知道你是谁的。
达兰纳教授当然,他们把我安排在主宾席上,靠近最有名望的人物,决非偶然,可我没有走那么远的打算。我没有任何理由走那么远,我没有任何东西要寻求。
让娜(站起身,挺得笔直)你大概某一天在完成了一项过分繁重的工作之后,十分疲倦时买下了船票。之后你不太累了,也就忘了买票的事。
达兰纳教授(心不在焉)也许。
让娜是的,有时人做完了事情却忘了。我常常找梳子,可它就在我的头发上,真好笑,当时有些烦人,过后就笑。(她笑了,然后又严肃起来)我有封信给你。
达兰纳教授(急切地)比利时来的?
让娜我不知道。邮票上有尊雕像,还有题词。
达兰纳教授信在你那儿吗?
他绕着图纸走向让娜。
让娜(她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雕像下写的是(读)独立之疆。
达兰纳教授可从来也没哪张邮票上有这样的题词!(伸手)把信给我。
让娜(向达兰纳教授出示信却不给他)你瞧,旁边还有一张邮票,上面是只狮子。
达兰纳教授对,比利时王狮!
让娜我还付了附加邮资。(笑)我的钱包都给掏空了。
达兰纳教授我正是这么想的。校长的信终于来了!(停顿)把信给我。你为什么不肯把信给我?
让娜我想把它读给你听。
达兰纳教授把信给我。
他欲拿住信,但让娜不放手。
让娜(把信递到达兰纳教授面前)随你便吧。
达兰纳教授不啦,读信吧。
让娜坐在桌子边上、打开信封。达兰纳站在她旁边。
让娜(她用平淡的语调读信,并一直保持到剧终。)“先生,我得承认,您在上封信中所表现出的急躁情绪令我震惊……”
达兰纳教授(害怕地)我早就料定。我做了蠢事,把他惹恼了……
让娜(读信)“然而,在提请您关注我夫人健康状况时,我以为已经把推迟复信的原因向您解释得足够清楚了……”
达兰纳教授确实,我应该向他询问夫人的消息。可他也该替我设身处地想想。我在信里谈的是特别让我关心的问题。从这个题目跳到那个题目并不那么容易。(停顿)嗨,是啊,我把他的夫人给忘了。
让娜(读信)“鉴于这些原因,我无论如何难以就您再次与我们共聚进行必要的安排……”
达兰纳教授那他是自以为不可替代的了,要作这个安排,其他人也和他一样有资格,其他人会因为为我效力、为我奔走而感到荣幸。
让娜(读信)“我还得告诉您,在您上次来访时,我惊讶地得知您竟忽略了把您的课程具体时间通知校方,从而使得您的同事们不得不临时变动课时,造成损失……”
达兰纳教授可是他们求之不得呀!
让娜(读信)“我同样获悉您夸夸其谈,拖延时间超过了允许的范围……”
达兰纳教授我延长课时是因为材料丰富,我没有其它办法。
让娜(读信)“此外,有人告诉我,学生的注意力显著下降,有些人甚至高声讲话,其余人则在您讲课结束之前便离开教室。”
达兰纳教授谁竟敢如此撒谎?而他又怎么能如此轻信?
嗬,真荒唐!假如在我讲课时,教室里人走光了的话,我会发现的,我会停住讲课的,可是我从没停住过。相反,我滔滔不绝,声音不低。(停顿)我在任何时候都没压低过嗓门。
确实,也有些学生在结束之前就走的。但那是因为他们得赶火车回家。他们来自另外一个城市,专门来听我的课,而又只有那一趟车,这些学生没什么好指责的。
至于说悄悄话,只在教室后排发生过一次,我知道是什么引起的,那是女生们在制止坐在身后的不少青年人的叫喊:“多么清晰!说理多么有力!……”我不怪她们,她们正专心致志地做笔记。她们要求安静是完全正常的事。
让娜(读信)“如果您的课程本身不能构成问题的话,所有这些都会无关紧要。但是情况并非如此,您最近的讲课让我觉得水平十分参差不齐……”
达兰纳教授参差不齐!说得轻巧!好像总是能直奔中心似的!好像没有一些问题比其它的挖掘得深似的。
他以手指击胸。
让娜(读信)“有些地方令我感兴趣。可我更希望您能更确切地把它们阐述开来,我甚至要说更诚实地阐述。您所表达的思想有点太令我回忆起梅纳尔教授已经探讨过的那些思想。并非我对这些思想有任何保留。恰恰相反,我觉得这些思想值得引起最高度的重视。可是,您怎么能忽略了注明参考材料,从而将尽人皆知并一致赞赏的一部著作剽窃过来,并当作了个人研究的成果……”
达兰纳教授(崩溃、倚在桌边、结巴地)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们不过是在相同的时候产生了相同的想法。这种事时常发生,又不是第一次。
让娜(读信)“我也许不应告诉您这些想法,要不是各方面都有人写信给我,指出您这种应该称作不体面的事。”
达兰纳教授(惊跳起来)他们全体都给他写了信,全体!我知道他们会这样做的。我仔细地观察过他们。在我讲课的时候他们就尖声叫喊(尖着嗓门叫)“他偷了梅纳尔教授的眼镜。他一举一动都像梅纳尔教授。可惜他比他个子小。”还有我不知道的胡言乱语……
如果他们当时只要有勇气站起来,把他们怯生生交头接耳的内容当面对我讲出来,那么我就站起来,我就会说(做一演说家动作,抬高嗓门): 先生们……
让娜(读信)“这一切便导致我不能邀请您出席我们的下届会议。先生,请您相信我因为得改变以往对您的看法而感到遗憾。”
让娜站起,平静地把信放在桌子上并准备出去。达兰纳教授抓紧桌子不让自己倒下。
达兰纳教授为什么现在对我说这些,在好些年过去之后,为什么不早点对我说?为什么大家都不对我说?既然这些显而易见!既然这些一目了然!
在达兰纳教授讲话时,让娜小心地沿着图纸慢慢地从右台下。
达兰纳教授讲完最后一句话后,转身朝向图纸,久久地凝视。
女经理左上。她并不看达兰纳教授,将构成布景的几件东西(凳子等等)撤下拿到幕后。空荡荡的舞台上,仅有图纸及被女经理碰掉的簿子和信留在地上。达兰纳教授什么也没注意到。女经理走后,他拿起图纸,步履机械地朝舞台深处走去,用目光寻找挂图纸的地方。他安好一个装置后,用脚尖踮起身子,终于把图纸挂在墙上。图纸成了张大灰纸,绝对的空白。达兰纳教授背对着观众,久久地对它凝视,然后很慢地开始脱衣服。
(艾菲译)
【赏析】
阿达莫夫早期剧本深受斯特林堡和阿尔托“残酷戏剧”理论的影响,具有与贝克特和尤奈斯库创作相同的特征,并与之一起被称为荒诞戏剧的“三驾马车”。然而,与这两位不同的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尤其是布莱希特的影响逐渐增强,阿达莫夫的创作发生了较大变化,进入20世纪60年代之后其介入社会的倾向日益明显,从而成为法国叙事剧的重要代表之一。然而,阿达莫夫的这一转向并非只是20世纪50年代“布莱希特旋风”使然,人们还可以从他本人的经历与剧作中找到内因,创作于1951年并在两年后被年轻导演普朗雄搬上里昂舞台的这部独幕剧《达兰纳教授》在某种程度上便为人们提供了其中的奥秘。
作为阿达莫夫早期戏剧的代表作之一,《达兰纳教授》无论在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与其时流行的剧本大相径庭。就剧本的取材而言,作者自称它源于所做的一场梦,因而全剧可以被视为主人公(也即剧作家本人)的一场人生之梦。剧中,达兰纳自称为教授,一位“大名鼎鼎的人,一位受到大众敬仰的人”,“一个出类拔萃的人”,一个成果累累、不断受邀到国外讲学且广受大学生欢迎的教授等。然而这一切都是那么地不可靠,那么地令人怀疑,正如梦中的一切。达兰纳或许是位大学教授,然而警察局的表格里职业一栏却是“糟糕地”空缺着。他也许蜚声国内外,然而当他浑身哆嗦着与见多识广、经常出入大学的女记者打招呼时,对方竟无情地嘲笑他缺乏想象力!接着他又发现了两个经常来听他讲课的甲、乙两位先生,谁知他们竟视之为神经错乱的疯子!最后,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位主动向其致意的上流女人,达兰纳难以掩饰心中的激动之情,连说话都结巴起来。然而,当她把他介绍给丙、丁时,却把他说成是梅纳尔教授!遭到了丁先生的反驳,声称他并非梅纳尔教授,因为他“要高大得多、强壮得多”!达兰纳的尴尬之情不难想象!至此,达兰纳的真实身份不仅观众难以确定,就连他本人恐怕也难以说清和证明了!众所周知,人物的身份不确定性恰是荒诞戏剧所热衷于表现的一个重要主题,也是与传统戏剧背道而驰的一个重要方面。
然而,与身份难以确定相比,对达兰纳教授而言,更为尴尬的则是其所面临的各种指控。这些指控使得他难以安身立命,终日惶恐不安!这也正是现代人处境艰难的真实写照。剧中代表压迫力量的警察、记者、校长等几乎无时不在、四处可见。哪怕不见人影,达兰纳心中依旧十分恐惧!两景都以警察前来向达兰纳问罪开始,第一景控告他有伤风化,竟然在孩子们面前一丝不挂;第二景指控他有违公德,随意抛撒纸片,进而又指责其盗用他人名义、剽窃他人思想。当然,与所有指控相比,比利时某大学校长几近控告的亲笔信最具打击力量。达兰纳的所有自我吹嘘全都变成泡沫,他的成就、他的人格、他的诚信乃至他的身份,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面对这一巨大的打击,达兰纳无论在体力上还是在精神上都根本无法承受。在一切都变成了巨大的空白之后,达兰纳只能将身上裹着的全部衣服一件件地脱下,直脱得一丝不挂,正如人们最初指责他的那样……
与《滑稽模仿》相比,此剧的梦幻特征更加显著。和梦境一样,剧中多数人物身穿黑色,行为怪诞,神情诡异。在警察局内,无论是警官还是达兰纳教授都身着黑色西装,作为背景的年轻下级职员虽不知所穿衣服何种颜色,但其皮肤为深褐色则为整个场面增添了神秘之感,更何况下级职员一直反跨着坐在椅子上,且下巴颏靠着椅背,恰与老年女职员不断地在查阅文件、拉开和关上抽屉共同构成一幅梦幻图。当女记者要求下级职员开窗通风时,却被女职员抢在了前头。下级职员重新坐下之后,依旧摆出上述姿势。在甲乙两人上台之后,原先奋笔疾书的警长便一动不动,僵化一般,下级职员同样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好像睡着了一般。而在达兰纳教授激动地走向上流女人却被她当作梅纳尔介绍给丙丁两人时,警长、下级职员、女职员先后不动声色地离开了舞台,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等到达兰纳教授发现之后,身穿灰色罩衣的女经理将桌子轻轻移动,并在墙上挂出一块钥匙板,于是警察局便变成了一家小旅馆。
第二景的梦幻特点和自传色彩更为强烈。依然是类似卡夫卡《审判》中的令人惊骇的场面: 就在达兰纳教授高声寻找女经理时,两名警察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表示正在寻找一个名叫达兰纳的人,因为他有违法行为。和第一景一样,达兰纳的身份依然没有得到确认,不过此次指控他的是在浴场更衣间里随便散落纸片。有意思的是,达兰纳承认有使用更衣间的习惯,但这些天他恰巧不在。于是,引出另一话题,即他为何不在。警察乙的话可谓一针见血:“这是因为(我)没有钱。”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警察乙掏出一本簿子让达兰纳辨认字迹以证明就是他的,达兰纳果然语塞起来,镇静立即变成惊恐。不过,警察们并不因此善罢甘休,第三项指控几乎使之魂飞魄散: 笔记本中间有着好多空白!事实面前,达兰纳变得张口结舌,使劲为自己辩解,却没有发现警察们已经悄然离去,恍如做梦一般……至此,警察的“严父”作用发挥得可谓淋漓尽致。
然而,阿达莫夫并不善罢甘休,下半场继续让达兰纳在这种梦幻般情境中经受考验。女经理上场,腋下夹着一个“奇大无比”的纸卷,原来是张巨大的图纸。就在他纳闷之际,女经理竟然转身离开,取而代之的是其姐让娜。剧作家将她描写成一位面无表情、声音平板的女人,依然发挥着代表威权的超我功能。不过,让娜是女性,且是亲人,所以达兰纳似乎有了一丝安全感。姐姐告诉他,这是一张邮船的平面图,中间标着专为他保留的座位,达兰纳明白这是大人物才享有的荣耀,但依然百思不得其解。于是,让娜表情严肃地坐下,给他朗读比利时的来信。在阿达莫夫的笔下,两人的姿势、表情、语气均形成鲜明的对比,一边是让娜坐在桌边自始至终地用一种平淡的调子读信,一边是站在一旁的达兰纳心情紧张、手足无措地为自己申辩。达兰纳虽然针对每一项指控都要申辩,却每每以败退告终,最后当校长宣布取消邀请则被彻底击垮。让娜读完站起,不久便离去。达兰纳教授则紧紧抓住桌子以免跌倒,双眼凝视图纸,一言不发。全剧结束时的场面是意味深长的: 在女经理上台撤道具时,达兰纳竟然毫无知觉;由他挂在墙上的图纸竟然变成了一张“绝对空白”的灰纸;在久久凝视之后,他慢慢地开始脱衣……
作为阿达莫夫的早期剧作之一,《达兰纳教授》处于其创作的转折关口。因此,剧本依然具有早期剧作的主要特征,亦即人生荒诞的主题与表现主义梦幻手法相结合。但与贝克特或尤奈斯库最大的不同是,前者更多的是从抽象的主题与形而上学手段出发,而阿达莫夫则更多地从个人的感受出发,将戏剧视为抒发个人痛苦与不幸之情的所在。综观全剧,无论是达兰纳的贫穷,还是他对权势的畏惧、对名声的向往均与剧作家个人的经历相关,甚至其中的姐姐让娜以及沙滩、警察局和旅馆的设置,也无不如此。而作为阿达莫夫从荒诞剧转向现实剧的转折,此剧虽然在总体上梦幻、虚无特征强烈,但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个极其写实的细节,那便是贴在信封上的比利时邮票。这一细节似乎微不足道,却预示了转折的开始,因此尤为值得我们的重视。
(宫宝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