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俄国]果戈理》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主人公波德科列辛想要娶妻,可又懒于行动。他的朋友科奇卡廖夫从媒婆处打探到待嫁的商人女儿阿加菲娅的住址,热情甚至亢奋地把波德科列辛拉到阿加菲娅家要促成这件事。在阿加菲娅家,求婚者们心怀鬼胎,虚荣傲慢,在算计着阿加菲娅的嫁妆。科奇卡廖夫用手腕打败了其他求婚者,并成功说服波德科列辛马上举行婚礼。在科奇卡廖夫匆忙地准备婚礼的过程中,一直犹豫不决的波德科列辛经过激烈的思考与内心斗争后,从窗户跳了出去,逃走了。
【作品选录】
第十四场
波德科列辛和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敬请坐下。
两人坐下,沉默无语。
波德科列辛小姐,您喜欢划吗?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划什么呀?
波德科列辛夏天在别墅划船很快乐。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是呀,我有时候和熟人一起散步。
波德科列辛今年夏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希望会是个好夏天。
两个人都沉默无语。
波德科列辛小姐,您最喜欢什么花儿啊?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香味浓的那一种,比如石竹花。
波德科列辛鲜花给女士们增添姿色。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是啊,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沉默)
上星期天您到哪个教堂去了?
波德科列辛是升天大教堂;前一个星期天我去过喀山大教堂。话说回来,随便在哪个教堂里祷告都一样。只不过那座教堂装饰比较好一些。
(两人沉默无语。波德科列辛用手指弹桌子。)
叶卡捷琳娜游园活动快到了。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是啊,好像还有一个月。
波德科列辛不到一个月。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这次游园活动一定很热闹。
波德科列辛今天是八号。(数着手指头计算)九号,十号,十一号……还有二十二天。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您瞧,好快呀!
波德科列辛我还没算今天。
(沉默无语)
俄国老百姓胆子多大啊!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怎么回事?
波德科列辛我是说工人们。站在高空作业……我路过一幢房子,抹灰工在抹灰泥,一点也不怕。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是吗?请问是在什么地方?
波德科列辛就在我每天到局里办公的路上。要知道,我每天早上都要去办公的。
沉默无语。波德科列辛又开始用手指敲桌子。最后终于拿起帽子鞠躬告别。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您已经想……
波德科列辛是的。对不起,也许我已经使您厌倦了。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没有呀!相反,有机会这样消磨光阴,我应当感谢您才是。
波德科列辛(微笑着)说真的,我以为已经使您厌倦了。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哪里呀,没有没有,真话。
波德科列辛嘿,既然没有,那就请您允许我下次有机会晚上来拜访您……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非常愉快呀。
互相鞠躬告别。波德科列辛退场。
第十五场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独自一人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多有身份的一个人呀!现在我才真正了解他。真的,不能不爱上他: 既谦虚,又有头脑。是啊,他的朋友刚才说的是实话。可惜他很快就走了,我倒愿意听他多说说。跟他谈话多愉快啊!最主要的是他不说空话,这就很好。我本来也很想对他说几句话,可是,老实说,胆子太小,心跳得太厉害啦……多么出色的一个人哟!我去对姨妈说说。(退场)
第十六场
波德科列辛和科奇卡廖夫登场。
科奇卡廖夫何必回家呢?别胡闹!回家干什么?
波德科列辛我留在这儿干什么呢?该说的话我都说了。
科奇卡廖夫那么说,你已经把心里话全说给她听了?
波德科列辛只剩下心里话没说给她听。
科奇卡廖夫瞧你办的事!你为什么没对她说?
波德科列辛唉,你怎么想的,事先不聊一聊就突如其来地说:“小姐,让我来娶您做太太吧!”
科奇卡廖夫那么,你们聊了整整半个小时都说了些什么呢?
波德科列辛嗨,我们海阔天空无所不聊!老实说,我非常满意;非常愉快地度过了时光。
科奇卡廖夫喂,你听我说,你自己想一想: 我们来不及呀!要知道,一小时之后,我们就要去教堂举行婚礼啊。
波德科列辛你怎么,发疯啦?今天就举行婚礼!
科奇卡廖夫为什么不行呢?
波德科列辛今天就举行婚礼!
科奇卡廖夫是你自己答应的呀,你说: 一旦把求婚的人都赶走,你立刻就娶她。
波德科列辛是啊,我现在也不收回自己的话呀。不过,不能立刻就结婚呀。至少要有一个月来歇口气。
科奇卡廖夫一个月!
波德科列辛是啊,当然需要。
科奇卡廖夫你真的发疯了吗?
波德科列辛少于一个月不行。
科奇卡廖夫唉,你这个笨蛋!我已经订好晚宴啦。喂,听我说,伊万·库兹米奇,别固执啦,亲爱的,现在就结婚吧。
波德科列辛老兄,你说些什么呀?怎么能现在就办呢?
科奇卡廖夫伊万·库兹米奇,我可求求你啦。要是你不愿意为自己,那至少就为了我吧。
波德科列辛唉,真的不行啊。
科奇卡廖夫亲爱的,可以,全都可以。喂,亲爱的,你别撒娇啦!
波德科列辛真的不行!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呀。
科奇卡廖夫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谁对你说的?你自己想想吧,你是个聪明人。我这样说,不是为了讨好你,也不是因为你是个官。我纯粹出于友爱才说这话……喂,行啦,亲爱的,你下决心吧,你用一个有头脑的人的眼光看一看这事。
波德科列辛要是可以的话,我也就……
科奇卡廖夫伊万·库兹米奇!亲爱的!可爱的!你愿意不愿意要我给你跪下?
波德科列辛那又何必呢?……
科奇卡廖夫(跪下)你瞧,我已经跪下了!求你看看,我一辈子忘不了你帮的忙。亲爱的,你别固执啦!
波德科列辛不行呀,老兄,真的不行!
科奇卡廖夫(站起来,生气地)猪猡!
波德科列辛骂你自己吧。
科奇卡廖夫大笨蛋一个!从来没见过这种事。
波德科列辛骂吧,尽情骂吧。
科奇卡廖夫我这是为谁卖力?为谁卖命?傻子,全是为了你好。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我现在就扔下你不管,关我什么事呢?
波德科列辛谁又叫你忙活呢?你就扔下吧。
科奇卡廖夫那你会完蛋的。没有我,你什么事也办不成。不给你讨老婆的话,你要当一辈子的笨蛋了。
波德科列辛那与你有什么关系?
科奇卡廖夫傻子,全是为了你。
波德科列辛我不想要你费神。
科奇卡廖夫那你就见鬼去吧!
波德科列辛我就去见鬼。
科奇卡廖夫你就该去见鬼!
波德科列辛好呀,我就去。
科奇卡廖夫去吧,去吧,叫你立刻断了腿。我全心祝愿你,叫你的醉鬼车夫把车杆直戳你的喉咙!你是个废物,根本不是个当官的!我向你发誓: 现在我们之间一刀两断,你别在我面前露面了!
波德科列辛我就不露面。(退场)
科奇卡廖夫你见鬼去吧,见你的老朋友去吧!(边打开门边对他身后喊道)大笨蛋!
第十七场
科奇卡廖夫独自一人激动地大步走来走去。
科奇卡廖夫难道说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吗?这样的大傻瓜!不过说实在的,我的表现也够好的!我请诸位证明。我不也是个糊涂虫嘛,也够蠢的!我干吗这样卖命,叫喊,把嗓子都叫干了?请问,他是我什么人?是亲戚?我又是他什么人?是奶妈?姨妈?丈母娘?还是亲家?我替他忙活,自己不得安宁,是见鬼了吗?叫他去见鬼吧!鬼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你有机会去问问任何一个人,他干吗要办某件事!这个混蛋!多叫人讨厌的卑鄙的家伙!我要把你这头蠢猪好好揍一顿!朝你的鼻子,耳朵,嘴巴,牙齿,狠狠揍!(生气地朝空中打了几个响榧子)可恼的是我自己倒霉,他倒是一根汗毛也没伤着!他满不在乎!真叫人不能容忍!他回家去,往床上一躺,吸起烟斗,自由自在!这个叫人讨厌的家伙!叫人讨厌的家伙常有,像他这样的,可叫人难以想象!再也找不出这样的家伙!真找不出!不行,我还要去故意找这个家伙,不让他安宁!不能让他溜掉!我要把这个混蛋弄回来!(跑步退场)
第十八场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登场。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真的,心跳得真厉害,跳得难以表达我的心情。无论走到哪儿,眼前总是伊万·库兹米奇。命中注定,难以逃脱,这话不假。本来说想想别的事吧,可是,无论做什么事——我试着纺线,绣花,心里老想着伊万·库兹米奇。(沉默片刻)我的处境终于要起变化了!他们会带我上教堂……然后把我一个人留下来,同一个男人呆在一起——哎哟!我全身发抖。永别了,我的少女生涯!(哭)多少年我过着平静的日子。生活得好好的,现在不得不嫁人!以后麻烦事多着呢: 养孩子啦——男孩们喜欢打架;还会养一群女儿,等她们长大了,还得送她们出嫁。要是嫁给好人,那就很好;要是嫁给酒鬼或者嫁给拿全部家当去赌的人,那就糟啦!(又开始慢慢哭起来)我也没能快快活活过上少女的日子,当姑娘也没能当到二十七岁……(换一个腔调)伊万·库兹米奇干吗拖这么长的时间不来呀?
第十九场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和波德科列辛(科奇卡廖夫用双手把他从门口推上舞台)
波德科列辛(结结巴巴地说)小姐,我是来向您说清楚一件小事的……不过我要先知道,您是否会觉得这件小事很奇怪?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垂下目光)什么事呀?
波德科列辛不,小姐,您还是先说一下,您会不会觉得奇怪?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依然垂下目光)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
波德科列辛您承认说吧: 您会觉得我对您说的事很奇怪吗?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哪里的事呀,不会觉得奇怪的,您说的话听起来都很愉快。
波德科列辛不过我要说的事,您从来没听说过。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更加垂低目光;这时科奇卡廖夫悄悄登场,站在他身后。)
事情是这样的……最好我还是以后有机会再告诉您吧。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波德科列辛这个嘛……坦白说,我本想现在对您宣布一件事,可是我还有点犹豫不决。
科奇卡廖夫(抄起手来对自己说)我的上帝啊,这是个什么人啊!这简直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废物,是人类的耻辱,是对人的嘲笑!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您有什么可犹豫的呢?
波德科列辛我总下不了决心。
科奇卡廖夫(大声说)太蠢了!太蠢了!小姐,您瞧,他向您求婚,他想宣布,说他没您活不下去,活不成。他只是想问问您,您是否同意赐给他这个幸福。
波德科列辛(差一点吓坏了,推推他,小声说)哎哟,看你说的!
科奇卡廖夫小姐,您说吧!您是否下决心赐福给这个平凡的人?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我从来没敢想我会赐福给别人……不过,我同意。
科奇卡廖夫棒极啦,棒极啦。早就该如此!请把你们的手伸给我!
波德科列辛这就伸出来!
想对他耳语。科奇卡廖夫伸出拳头给他看并皱起眉头;他伸出手来。
科奇卡廖夫(把他们的手联在一起)好啦,上帝保佑你们!我同意,也赞成你们的联姻。婚姻是件大事……这不是叫个车夫到什么地方去: 这完全是另外一种义务……这种义务是……现在我没时间,以后我再告诉你这是什么样的义务。喂,伊万·库兹米奇,吻吻你的未婚妻吧。现在你可以做这件事了。现在你应当做这件事。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垂下目光。)
没关系,小姐,没关系。这是应该的。叫他吻一下吧。
波德科列辛是啊,小姐,现在请允许我吻一下。(吻她并拉起她的手来)多么美丽动人的纤纤小手呀!小姐,您的小手为什么这样美丽动人啊?……小姐,请允许我说,我要现在就去教堂举行婚礼,一定要现在就去。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怎么现在就去?这可有点太快啦。
波德科列辛我不听!我不听!我要更快一点!立刻就去教堂举行婚礼。
科奇卡廖夫棒极啦!好极啦!你是一个崇高的人!老实说,我一直对你的未来抱着厚望!小姐,现在您真的应该赶快梳妆打扮一下,说实在的,我已经派人去叫马车了,还请了一大批客人。现在他们都直接去教堂啦。我知道您的婚纱已经准备好了。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是啊,早就准备好了。我一下子就能穿好。
第二十场
科奇卡廖夫和波德科列辛
波德科列辛喂,老兄,谢谢你!现在我看清了你帮的大忙。你为我做的事情比亲爹做的还多。我看清楚了,你确实出于友谊之情。老兄,谢谢你。你帮的忙我永世不忘。(感动地)明年春天我一定去给令尊扫坟。
科奇卡廖夫没什么,老弟,我自己也很高兴。喂,过来,我来吻吻你。(吻他一边面颊;然后吻另一边面颊)上帝祝你日子过得平安顺利,(两人互吻。)过得富足有余,子孙满堂……
波德科列辛老兄,谢谢你。正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生活的意义。现在我面前展开了一个完全崭新的世界。现在我看到了,这一切都在运动,都充满生机,有感情;好像在
升华,好像你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情。从前这一切我都没有看见,不理解,就是说,好像是一个一无所知的人,不去研究,不去深入探讨,过着平凡人的日子。
科奇卡廖夫我很高兴,很高兴!我只去看一看桌子收拾的情况;马上就回来。(旁白)帽子还是藏起来好。(拿起帽子,随身带走)
第二十一场
波德科列辛独自一人
真的,至今我是什么呢?是否理解生活的意义呢?不理解,什么都不理解。再说,我那单身汉日子怎么样呢?我有什么价值?我都干了些什么呢?天天过日子,到局里去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总之,是世上一个最空虚无聊最平凡的人。现在才看清楚不结婚的人是多么蠢啊。如果认真看一看——有多少人处于这种视而不见的状态之中啊。如果我在某个国家当国王,我就会发圣旨,叫所有的人,一定叫所有的人,都结婚;不许我的国家里有一个单身汉!……真的,你想想看吧: 几分钟之后就成了一个结过婚的人。突然间能尝到只有神话里才有的极乐幸福。这种幸福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沉默片刻之后)不管怎么说,认真想一想这件事,就会觉得有点可怕。不管怎样,一辈子拴住自己,以后再辩白,再后悔,都没用了。什么办法都没用。一切都完了,生米煮成熟饭了。就拿现在来说,已无后退之路: 片刻之后就要举行婚礼。逃都逃不掉: 马车雇好了,一切都准备就绪。好像真的不能逃脱吗?是啊,真的逃不掉。门口和各处都站着人群。他们会问: 为什么?不行,不能干。窗子倒是开着的。怎么着,跳窗子?不能干,不行。既不体面,又太高。(走到窗前)嗯,不那么高,只有一层地基。地基不高。是不行啊,帽子不在了。没有帽子怎么能行呢?不好意思。不过,没有帽子真的不行吗?试一试怎么样?试一试跳窗吧?(站到窗台上,说:“上帝保佑。”然后跳到街上;他在台后哎哟哎哟哼哼不止。)哎哟!太高啦!喂!车夫!
车夫的声音要车吗?
波德科列辛的声音上小运河街,谢苗诺夫桥下。
车夫的声音十戈比,不讨价还价!
波德科列辛的声音好吧!走啊!
传来马车离去的轧轧声。
第二十二场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穿着婚纱礼服登场,胆怯地垂下头。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我自己也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又觉得很害臊,我全身发抖。哎呀!要是他能在这会儿有事离开房间一小会儿就好了!(胆怯地环视房间)他跑哪儿去了呢?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到底上哪儿去了呢?(打开通往前厅的门,对着前厅里说)菲奥克拉,伊万·库兹米奇到哪儿去了?
菲奥克拉的声音他在那儿。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他不在那儿呀。
菲奥克拉(登场)刚才他还坐在房间里的呀。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你看,他不在啊。
菲奥克拉他也没有从房间里走出来呀。我一直坐在前厅里来着。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他到底在哪儿?
菲奥克拉我也真不知道他在哪儿。是不是从另外一个门,经过后门楼梯出去了吧?会不会坐在阿林娜·潘捷列伊莫诺夫娜的房间里?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姨妈!姨妈!
第二十三场
前场人物和阿林娜·潘捷列伊莫诺夫娜
阿林娜·潘捷列伊莫诺夫娜(打扮得漂漂亮亮)怎么回事?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伊万·库兹米奇在您房间里吗?
阿林娜·潘捷列伊莫诺夫娜没有呀。他应当在这屋里。他没去过我屋里。
菲奥克拉再说他也没去过前厅,要知道我一直坐在前厅里。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你们看,他也不在这里啊。
第二十四场
前场人物和科奇卡廖夫
科奇卡廖夫怎么回事?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伊万·库兹米奇不见啦。
科奇卡廖夫怎么不见了?走啦?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人不在,也没走。
科奇卡廖夫怎么回事?人不在,也没走?
菲奥克拉我真不明白,他能跑到哪儿去。我一直坐在前厅,一步也没离开过。
阿林娜·潘捷列伊莫诺夫娜哼,他总不会从后门楼梯走了吧。
科奇卡廖夫活见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他没离开这屋子,绝不会不见了呀。会不会藏起来了?……伊万·库兹米奇!你在哪儿?别开玩笑啦,快出来!哎呀,开什么玩笑啊?早就该上教堂去了。(看柜子后面,甚至斜着看椅子下面)莫名其妙!不,他不会走开的。绝不会。他一定在这里。帽子还在那个房间里,是我特意放到那儿去的。
阿林娜·潘捷列伊莫诺夫娜只好问一下使女喽。她一直站在街上。她会不会知道呢?
第二十五场
前场人物和杜尼亚什卡
阿林娜·潘捷列伊莫诺夫娜伊万·库兹米奇在哪儿?你见到没有?
杜尼亚什卡他老人家从窗子里跳出去啦。
阿加菲娅·吉洪诺夫娜摊开手,惊呼一声。
三人异口同声跳窗户啦?
杜尼亚什卡是哇,跳出来以后,他叫了一辆马车就走啦。
阿林娜·潘捷列伊莫诺夫娜你说的是真话吗?
科奇卡廖夫你胡说,不可能!
杜尼亚什卡真话,是跳出来的!杂货铺的老板也看见了。他老人家花了十个戈比雇了一辆马车就走啦。
阿林娜·潘捷列伊莫诺夫娜(逼近科奇卡廖夫)我的爷,您这是捉弄我们吗?打算嘲笑我们吗?您要败坏我们的名誉吗?我活了快六十岁,从来没碰到这样丢人的事。我的爷,您既然是个正派人,那我又干吗要看不起您呢。您既然是个正派人,在这一切之后,您就是个卑鄙的家伙。在大庭广众之下败坏一个姑娘家的名誉!我是个乡下人,可也干不出来这样的事。您还是贵族老爷呢!您的贵族老爷的本事只够干下流蒙骗的勾当!(生气地离开,把新嫁娘带走)
科奇卡廖夫大为震惊,站在那里。
菲奥克拉怎么样?瞧,这就是会办事的人!没有媒婆能办婚事!尽管我手上的未婚夫都是些形形色色的人,模样寒碜的人,可是对不起,绝对没有跳窗户的人。
科奇卡廖夫这是胡闹,不是这回事,我马上去找他,我去把他找回来!(退场)
菲奥克拉好呀,你去吧,去把他叫回来!你懂不懂办婚姻的事啊?要是他从门口跑出去的,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是,要是未婚夫是跳窗户的,那就对不起啦!
(白嗣宏译)
【赏析】
果戈理在1833年就着手写作剧本《求婚者》(后改名为《婚事》),情节发生在外省,待嫁姑娘是个地主,而求婚者感兴趣的是她的嫁妆。后来经过多次修改,外省的地主变成了彼得堡的低等商人女儿,不过求婚者的兴趣没有变,仍然是她的嫁妆。1835年手稿完成后,果戈理曾在友人家举办过作品的朗诵会,非常成功,但他仍决定继续修改作品,《钦差大臣》和《死魂灵》的写作常常打断对作品的修改,直至他的文集出版时这部剧作才与观众见面。
这部作品的情节是围绕男女主人公的婚事展开的,看起来是一部爱情题材的喜剧,不过它的独特之处在于情节的发展打破了相爱的男女主人公经过种种误会、阻挠而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习见喜剧模式。主人公波德科列辛经过激烈的内心挣扎,在朋友科奇卡廖夫的帮助下终于战胜其他求婚者,准备结婚,至此似乎要出现大团圆结局了,观众的期待视野却突然被打破,一个果戈理式的荒诞结局出现了: 剧情急转直下,准新郎不可思议地跳窗逃跑,行为可鄙可笑。剧作在一派喧闹的准备婚礼的高潮处戛然而止,荒诞离奇的滑稽达到顶点,造成强烈的艺术效果,留下了无限的思考空间。
作品一开场便是主人公波德科列辛躺在沙发上思考结婚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应该讨老婆了,他不停地问仆人一些无聊的琐碎事,并且总是向仆人打听别人是不是问起他是否想要结婚,无聊而可笑。这时媒婆来了,他向媒婆询问相亲对象的情况,从媒婆的口中可以得知在近三个月内他不断地重复问这些问题,但却不肯去亲眼看看,而只是穿着睡袍,吸着烟斗在家里凭空考虑结婚的事情。他是矛盾的,婚姻于他,既是幸福欢愉也是恐惧的肆虐。幸福和恐惧像经纬线,令他神经错乱,左右为难。这是一个典型的缺乏行动力的俄罗斯人的形象,是个懈怠、懒惰、苟安现状、不喜欢挪动半步的形象。他渴望着结婚,渴望“尝到只有神话里才能有的极乐幸福”。幻想出来的极度幸福感已经充斥了他,无限的愉悦和福祉围绕着他,让他如醉如痴。同时恐惧又如毒蛇一样死死地缠着他,使他像躲避瘟疫一样小心翼翼地绕路而行。这恐惧并非是担心娶到不称心的妻子或是婚后生活不能幸福,而只是单纯地惧怕改变,改变现在的生存状态,怕已经深入骨髓的习惯遭到破坏。渴望与惧怕都在向极端发展,似乎渴望占了上风,在即将举行婚礼的时候,形势发生突转,一下滑向了另一个极端,波德科列辛跳出窗户仓皇而逃,正如康德所说的“笑是一种从紧张期待转化为虚无的感情”,突转造成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只愿意懒懒躺在家中的波德科列辛能够去阿加菲娅的家相亲要归功于他的朋友科奇卡廖夫。与波德科列辛相反,科奇卡廖夫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朋友的婚事一经提出,科奇卡廖夫的身影便出现在各个能够促成这桩婚事的地方。他把这件事当成了自己的事业,如同传福音的圣徒一样虔诚和专注。对他来说,这已经不是波德科列辛一个人的事情,而是和自己息息相关,已成为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不容许任何人阻挠他前进的脚步,即使是当事人也不行,为逼迫波德科列辛马上行动,不惜一跪,他使出浑身解数: 套信息、探虚实、斗对手、定日子、进教堂,整个过程干净利索,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但细细品来,我们发现,促使他积极忘我地帮助波德科列辛的,不是朋友间的友谊,而是寂寞空虚的生活急需外来的刺激,以使死水一般的生活泛起几个涟漪。他的投入不是为别人,而是为自己。因此,无论婚丧,抑或嫁娶,对他来说都一样,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做。正如别林斯基所评论的,“一个十足的心肠滚热而头脑空虚的家伙,一个无赖汉,一个能折腾的人……谁要是领受了他的友情,谁便有苦头可吃了!”
因此,虽然两个人行事风格迥异,但本质上并无区别,都是活得空虚、庸俗,灵魂猥琐贫乏,生存无目的和意义可言的人。剧中其他人物亦是如此: 端着架子、斤斤计较的庶务官亚伊奇尼察;吹嘘自己穿了二十多年的军装的热瓦金;不学无术的阿努奇金……他们都是强撑门面的破落贵族,缺少学识教养,对阿加菲娅的嫁妆比对她本人更感兴趣;还有待嫁女阿加菲娅也对结婚的目的和需要一个什么样的丈夫不甚了了,竟然想抓阄决定,她一直处在莫名其妙的境地,被别人主导着。正是这种普遍存在,让人在笑的同时,亦产生对自己、对他人的怜悯与悲凉之心。
果戈理用他惯用的夸张手法,将波德科列辛对生活的恐惧与逃避放大到荒诞可笑的地步。他设置了有着强烈集中冲突的戏剧情境,让人物在冲突中充分展现性格,使波德科列辛最后的行为有合理的解释,让讽刺更为深刻厚重。剧中各个人物的行为是荒唐可笑的,但作者的意旨并不在于表面的笑,果戈理的笑是有着深刻哲理性的笑,它能使事物深化,将被人疏忽的东西,将无聊和空虚鲜明地表现出来,直指严肃的人生问题。
波德科列辛和其他人物的恐惧和无聊是普遍存在的,不能确知生存的终极目的或对其产生怀疑的话,生命是无意义的。果戈理笔下的“庸人的庸俗”令人触目惊心,这不仅是对俄罗斯的病苦的揭露,更是对人们难以正视的空虚沉闷的生活状态的揭露,对沦陷在无价值的人生中难以自拔的悲哀的揭露。正因如此,果戈理的喜剧常常受到攻击: 人们可以接受对不同寻常的反面人物的刻画,但难以接受对无聊和空虚的表现。
(朱秋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