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桁译 吴宝玲《伊豆的舞女》短篇小说名著鉴赏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作者: 侍桁译吴宝玲

【原文作者】:川端康成

【原文作者简介】:

川端康成(1899-1972),日本小说家。生于大阪。自幼失去父母,16岁时祖父去世。在东京帝国大学国文系学习期间,与人复刊《新思潮》(第6次)并发表短篇小说《招魂祭一景》(1921),引起文坛的注目。大学毕业后开始从事文学创作,以短篇小说《伊豆的舞女》成名。先后创办过《文艺时代》、《文学界》等杂志。曾任国际笔会副会长、日本笔会会长等职。1957年被选为日本艺术院会员,获“艺术院奖”和日本政府授予的文化勋章、西德政府的“歌德金牌”、法国政府的“文化艺术勋章”。196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金。1972年自杀。

川端康成的作品多为中篇小说,约100多篇。他的《雪国》(1937)、《千只鹤》和《古都》(1961~1962)是诺贝尔奖获奖作品。

【原文】:

道路变成曲曲折折,眼看着就要到天城山的山顶了,正在这么想的时候,阵雨已经把丛密的杉树林笼罩成白花花的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

那年我二十岁,头戴高等学校的学生帽,身穿藏青色碎白花纹的上衣,系着裙子,肩上挂着书包。我独自旅行到伊豆来,已经是第四天了。在修善寺温泉住了一夜,在汤岛温泉住了两夜,然后穿着高齿的木屐登上了天城山。一路上我虽然出神地眺望着重叠群山、原始森林和深邃幽谷的秋色,胸中却紧张地悸动着,有一个期望催我匆忙赶路。这时候,豆大的雨点开始打在我身上。我沿着弯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好不容易才来到山顶上北路口的茶馆,我呼了一口气,同时站在茶馆门口呆住了,因为我的心愿已经圆满地达到,那伙巡回艺人正在那里休息。

那舞女看见我伫立在那儿,立刻让出自己的座垫,把它翻个身,摆在旁边。

“啊……”我只答了一声就坐下来。由于跑上山坡一时喘不过气来,再加上有点惊慌,“谢谢”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来。

我就这样和舞女面对面地靠近在一起,慌忙从衣袖里取出了香烟。舞女把摆在她同伙女人面前的烟灰缸拉过来,放在我的近边。我还是没有开口。

那舞女看上去大约十七岁。她头上盘着大得出奇的旧式发鬐,那发式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这使她严肃的鹅蛋脸显得非常小,可是又美又调和。她就象头发画得特别丰盛的历史小说上姑娘的画像。那舞女一伙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两个年轻的姑娘,另外还有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穿着印有长冈温泉旅店商号的外衣。

到这时为止,我见过舞女这一伙人两次。第一次是在前往汤岛的途中,她们正到修善寺去,在汤川桥附近碰到。当时年轻的姑娘有三个,舞女提着鼓。我一再回过头去望她们,感到一股旅情渗入身心。然后是在汤岛的第二天夜里,她们巡回到旅馆里来了。我在楼梯半当中坐下来,专心地看那舞女在大门口的走廊上跳舞。我盘算着:当天在修善寺,今天夜里到汤岛,明天越过天城山往南,大概要到汤野温泉去。在二十多公里的天城山山道上准能追上她们。我这么空想着匆忙赶来,恰好在避雨的茶馆里碰上了,我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过了一会儿,茶馆的老婆子领我到另一个房间。这房间平时大概不用,没有装上拉门。朝下望去,美丽的幽谷深得望不到底。我的皮肤上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抖,牙齿在打战。老婆子进来送茶,我说了一声好冷啊,她就牵着我的手,要领我到她们自己的住屋里去。

“唉呀,少爷浑身都湿透啦。到这边来烤烤火吧,来呀,把衣服烤烤干。”

那个房间装着火炉,一打开纸拉门,就流出一股强烈的热气。我站在门槛边踌躇了。炉旁盘腿坐着一个浑身青肿、淹死鬼似的老头子,他的眼睛连眼珠子都发黄,象是烂了的样子。他忧郁地朝我这边望。他身边旧信和纸袋堆积如山,简直可以说他是埋在这些破烂纸头里。我目睹这山中怪物,呆呆地站在那里,怎么也不能想这就是个活人。

“让您看到了这样可耻的人样儿……不过,这是家里的老爷子,您用不着担心。看上去好难看,可是他不能动弹了,请您就忍耐一下吧。”

老婆子这样打了招呼,从她的话听来,这老爷子多年害了中风症,全身不遂。大堆的纸是各地治疗中风症的来信,还有从各地购来的中风症药品的纸袋。凡是老爷子从走过山顶的旅人听来的,或是在报纸广告上看到的,他一次也不漏过,向全国各地打听中风症的疗法,购求出售的药品。这些书信和纸袋,他一件也不丢掉,都堆积在身边,望着它们过日子。长年累月下来,这些陈旧的纸片就堆成山了。

我没有回答老婆子的话,在炉炕上俯下身去。越过山顶的汽车震动着房子。我心里想,秋天已经这么冷,不久就将雪盖山头,这个老爷子为什么不下山去呢?从我的衣服上腾起了水蒸气,炉火旺得使我头痛起来。老婆子去到店堂,跟巡回女艺人谈天去了。

“可不是吗,上一次带来的这个女孩已经长成这个样子,变成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你也出头啦!女孩子长得好快,已经这么美了!”

将近一小时之后,我听到了巡回艺人准备出发的声音。我当然很不平静,可只是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没有站起身来的勇气。我想,尽管她们已经走惯了路,而毕竟是女人的脚步,即使走出了一两公里之后,我跑一段路也追得上她们,可是坐在火炉旁仍然不安神。不过舞女们一离开,我的空想就象得到解放似的,又开始活跃了。我向送走她们的老婆子问道:

“那些艺人今天夜里在哪里住宿呢?”

“这种人嘛,少爷,谁知道他们住在哪儿呀。哪儿有客人留他们,他们就在哪儿住下了。有什么今天夜里一定的住处啊?”

老婆子的话里带着非常轻蔑的口吻,甚至使我想到,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要让那舞女今天夜里就住在我的房间里。

雨势小下来,山峰开始明亮。他们一再留我,说再等十分钟天就放晴了,可是我却怎么也坐不住。

“老爷子,保重啊。天就要冷起来了。”我恳切地说着,站起身来。老爷子很吃力地动着他的黄色眼睛,微微地点点头。

“少爷,少爷!”老婆子叫着追了出来,“您这么破费,真不敢当,实在抱歉啊。”

她抱着我的书包不肯交给我,我一再阻拦她,可她不答应,说要送我到那边。她随在我身后,匆忙迈着小步,走了好大一段路,老是反复着同样的话:

“真是抱歉啊,没有好好招待您。我要记住您的相貌,下回您路过的时候再向您道谢。以后您一定要来呀,可别忘记了。”

我只不过留下五角钱的一个银币,看她却是十分惊讶,眼里都要流出泪来。可是我一心想快点赶上那舞女,觉得老婆子蹒跚的脚步倒是给我添了麻烦。终于来到了山顶的隧道。

“非常感谢。老爷子一个人在家,请回吧。”我这么说,老婆子才算把书包递给我。

一走进黑暗的隧道,冰冷的水滴纷纷地落下来。前面,通往南伊豆的出口微微露出了亮光。

出了隧道口子,山道沿着崖畔刷白的栅栏,象闪电似的蜿蜒而下。从这里了望下去,山下景物象是一副模型,下面可以望见艺人们的身影。走了不过一公里,我就追上他们了。可是不能突然间把脚步放慢,我装做冷淡的样子越过了那几个女人。再往前约二十米,那个男人在独自走着,他看见我就停下来。

“您的脚步好快呀……天已经大晴啦。”

我放下心来,开始同那个男人并排走路。他接连不断地向我问这问那。几个女人看见我们两个在谈话,便从后面奔跑着赶上来。

那个男人背着一个大柳条包。四十岁的女人抱着小狗。年长的姑娘背着包袱,另一个姑娘提着小柳条包,各自都拿着大件行李。舞女背着鼓和鼓架子。四十岁的女人慢慢地也和我谈起来了。

“是位高等学校的学生呢,”年长的姑娘对舞女悄悄说。我回过头来,听见舞女笑着说:“是呀。这点事,我也懂得的。岛上常有学生来。”

这伙艺人是大岛的波浮港人。他们说,春天从岛上出来,一直在路上,天冷起来,又没有做好冬天的准备,所以在下田再停留十来天,就从伊东温泉回到岛上去。我一听说大岛这个地方,愈加感到了诗意,我又看了看舞女的美丽发鬐,探问了大岛的各种情况。

“有好多学生到我们那儿来游泳,”舞女向结伴的女人说。

“是在夏天吧,”我说着转过身来。

舞女慌了神,象是小声回答:“冬天也……”

“冬天?”

舞女还是看着结伴的女人笑。

“冬天也游泳吗?”我又说了一遍,舞女脸红起来,可是很认真的样子,轻轻地点着头。

“这孩子,糊涂虫,”四十岁的女人笑着说。

沿着河津川的溪谷到汤野去,约有十二公里下行的路程。

越过山顶之后,群山和天空的颜色都使人感到了南国风光。我和那个男人继续不断地谈着话,完全亲热起来了。过了莸乘和梨本等小村庄,可以望见山麓上汤野的茅草屋顶,这时我决心说出了要跟他们一起旅行到下田。他听了非常高兴。

到了汤野的小客栈前面,四十岁的女人脸上露出向我告别的神情时,他就替我说:

“这一位说要跟我们结伴走哩。”

“是呀,是呀。‘旅途结成伴,世上多情谊。’象我们这些无聊的人,也还可以替您排忧解闷呢。那么,您就进来休息一下吧。”她随随便便地回答说。姑娘们一同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沉默着,带点儿害羞的样子望着我。

我和大家一起走上小旅店的二楼,卸下了行李。铺席和纸槅扇都陈旧了,很脏。舞女从楼下端来了茶。她坐到我面前,满脸通红,手在颤抖,茶碗正从茶托上歪下来,她怕倒了茶碗,乘势摆在铺席上,茶已经洒出来了。看她那羞愧难当的样儿,我愣住了。

“唉呀,真讨厌!这孩子情窦开啦。这这……”四十岁的女人说着,象是惊呆了似地蹙起眉头,把抹布甩过来。舞女拾起抹布,很呆板地擦着席子。

这番出乎意外的话,忽然使我对自己原来的想法加以反省。我感觉到由山顶上老婆子挑动起来的空想,一下子就破碎了。

这当儿,四十岁的女人频频地注视着我,突然说:“这位书生穿的藏青碎白花纹上衣真不错呀。”她对身旁的女人再三叮着问:“这位的花纹布和民次穿的花纹是一样的,你说是吧?不是一样的花纹吗?”然后她又对我说:“在家乡里,留下了一个上学的孩子,现在我想起了他。因为这花纹布和那孩子身上穿的一样。近来藏青碎白花纹布贵起来了,真糟糕。”

“上什么学校?”

“普通小学五年级。”

“哦,普通小学五年级,实在……”

“现在进的是甲府的学校。我多年住在大岛,家乡却是甲斐的甲府。”

休息了一小时之后,那个男人领我去另一家温泉旅馆。直到此刻,我只想着和艺人们住在同一家小旅店里。我们从街道下行,走过好一大段碎石子路和石板路,过了小河旁边靠近公共浴场的桥。桥对面就是温泉旅馆的院子。

我进入了旅馆的小浴室,那个男人从后面跟了来。他说他已经二十四岁,老婆两次流产和小产,婴儿死了,等等。由于他穿着印有长冈温泉商号的外衣,所以我一直认为他是长冈人。而且看他的面貌和谈吐风度都是相当有知识的,我就想象着他大概是出于好奇或者爱上卖艺的姑娘,才替她们搬运行李跟了来的。

洗过澡我立刻吃午饭。早晨八点钟从汤岛出发,而这时还不到午后三时。

那个男人临走的时候,从院子里向上望着我,和我打招呼。

“拿这个买些柿子吃吧。对不起,我不下楼啦,”我说着包了一些钱投下去。他不肯拿钱,就要走出去,可是纸包已经落在院子里,他回过头拾起来。

“这可不行啊,”他说着把纸包抛上来,落在茅草屋顶上。我又一次投下去,他就拿着走了。

从傍晚起下了一场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前面的小河眼见得混浊了,变成黄色,发出很响的声音。我想,雨这么大,舞女们不会串街卖艺了,可是我坐不住,又进了浴室两三次。住屋微暗不明,和邻室相隔的纸槅扇开了个四方形的口子,上梁吊着电灯,一盏灯供两个房间用。

在猛烈雨声中,远方微微传来了咚咚咚的鼓声。我象要抓破木板套窗似地把它拉开了,探出身子去。鼓声仿佛离得近了些,风雨打着我的头。我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寻思鼓声通过哪里怎么到这儿来的。不久,我听见了三弦的声音;听见了女人长长的呼声,听见了热闹的欢笑声。随后我了解到艺人们被叫到小旅店对面饭馆的大厅去了,可以辨别出两三个女人和三四个男人的声音。我等待着,想那里一演完,就要转到这里来吧。可是那场酒宴热闹异常,象是要一直闹下去。女人的尖嗓门时时象闪电一般锐利地穿透暗夜。我有些神经过敏,一直敞开着窗子,痴呆地坐在那里。每次一听见鼓声,心里就亮堂堂的。

“啊,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啊。她坐着在敲鼓呢。”

鼓声一停就使人不耐烦。我沉浸到雨声里去了。

不久,也不知道是大家在互相追逐呢还是在兜圈子舞蹈,纷乱的脚步声持续了好一会,然后又突然静下来。我睁大了眼睛,象要透过黑暗看出这片寂静是怎么回事。我心中烦恼。那舞女今天夜里不会被糟蹋吗?

我关上木板套窗上了床,内心里还是很痛苦。又去洗澡,胡乱地洗了一阵。雨停了,月亮露出来。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爽朗而明亮。我想,即使光着脚从浴室走出去,也还是无事可做。这样度过了两小时。

第二天早晨一过九时,那个男人就到我的房间来了。我刚刚起床,邀他去洗澡。南伊豆的小阳春天气,一望无云,晴朗美丽,涨水的小河在浴室下方温暖地承受着阳光。我感到自己昨夜的烦恼象梦一样。我对他说:

“昨天夜里你们欢腾得好晚啊。”

“怎么,你听见啦?”

“当然听见了。”

“都是些本地人。这地方上的人只会胡闹乱叫,一点也没趣。”

他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沉默了。

“那些家伙到对面的浴场来了。你瞧,他们好象注意到这边,还在笑哩。”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我朝河那边的公共浴场望去。有七八个人光着身子,朦胧地浮现在水蒸气里面。

忽然从微暗的浴场尽头,有个裸体的女人跑出来,站在那里,做出要从脱衣场的突出部位跳到河岸下方的姿势,笔直地伸出了两臂,口里在喊着什么。她赤身裸体,连块毛巾也没有。这就是那舞女。我眺望着她雪白的身子,它象一棵小桐树似的,伸长了双腿,我感到有一股清泉洗净了身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嗤嗤笑出声来。她还是个孩子呢。是那么幻稚的孩子,当她发觉了我们,一阵高兴,就赤身裸体地跑到日光下来了,踮起脚尖,伸长了身子。我满心舒畅地笑个不停,头脑澄清得象刷洗过似的。微笑长时间挂在嘴边。

由于舞女的头发过于丰盛,我一直认为她有十七八岁。再加上她被打扮成妙龄女郎的样子,我的猜想就大错特错了。

我和那个男人回到我的房间,不久,那个年长的姑娘到旅馆的院子里来看菊花圃。舞女刚刚走在小桥的半当中。四十岁的女人从公共浴场出来,朝她们两人的方向望去。舞女忽然缩起了肩膀,想到会挨骂的,还是回去的好,就露出笑脸,加快脚步回头走。四十岁的女人来到桥边,扬起声来叫道:“您来玩啊!”

年长的姑娘也同样说着:“您来玩啊!”她们都回去了。可是那个男人一直坐到傍晚。

夜里,我正和一个卸下了纸头的行商下围棋,突然听见旅馆院子里响起了鼓声。我马上就要站起身来。

“串街卖艺的来了。”

“哼哼,这些角色,没道理。喂,喂,该你下子啦。我已经下在这里,”纸商指点着棋盘说。他入迷地在争胜负。

在我心神恍惚的当儿,艺人们似乎就要回去了,我听见那个男人从院子里喊了一声:“晚上好啊!”

我到走廊里向他招手。艺人们悄声私语了一阵,然后转到旅馆门口。三个姑娘随在那个男人身后,顺序地道了一声“晚上好”,在走廊上垂着手,象艺妓的样子行了礼。我从棋盘上看出我的棋快要输了。

“已经没办法了。我认输。”

“哪里会输呢?还是我这方不好啊。怎么说也还是细棋。”

纸商一眼也不朝艺人那边看,一目一目地数着棋盘上的目数,愈加小心在意地下着子。女人们把鼓和三弦摆在房间的墙角里,就在象棋盘上玩起五子棋来。这时我本来赢了的棋已经输了。可是纸商仍然死气白赖地要求说:

“怎么样?再下一盘,再请你下一盘。”

但是我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笑了笑,纸商断了念,站起身走了。

姑娘们向棋盘这边靠拢来。

“今天夜里还要到哪里去巡回演出吗?”

“还想兜个圈子。”那个男人说着朝姑娘们那边看看。

“怎么样,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让大家玩玩吧。”

“那可开心,那可开心。”

“不会挨骂吗?”

“怎么会,就是到处跑,反正也不会有客人。”

她们下着五子棋什么的,玩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走。

舞女回去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头脑还是清醒异常,我到走廊里大声叫着。

“纸老板,纸老板!”

“噢……”快六十岁的老爷子从房间里跳出来,精神抖擞地答应了一声。

“今天夜里下通宵。跟你说明白。”

我这时充满非常好战的心情。

已经约好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从汤野出发。我戴上在公共浴场旁边买的便帽,把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塞进书包,向沿街的小旅店走去。二楼的纸拉门整个地打开着,我毫不在意地走上去,艺人们都还睡在铺垫上。我有些慌张,站在走廊里愣住了。

在我脚跟前那张铺垫上,舞女满面通红,猛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脸。她和那个较大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脸上还残留着昨晚的浓妆,嘴唇和眼角渗着胭脂。这颇有风趣的睡姿沁入我的心胸。她眨了眨眼侧转身去,用手掌遮着脸,从被窝里滑出来,坐到走廊上。

“昨晚谢谢您!”她说着,漂亮地行了礼,弄得我站在那儿不知怎么是好。

那个男人和年长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在看到这以前,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两个人是夫妇。

“非常抱歉。本来打算今天走的,可是今天晚上要接待客人,我们准备延长一天。您要是今天非动身不可,到下田还可以和您见面。我们决定住在甲州屋旅店里,您立刻就会找到的。”四十岁的女人在铺垫上抬起身子说。我感到象是被人遗弃了。

“不可以明天走吗?我预先不知道妈妈要延长一天。路上有个伴儿总是好的。明天一块儿走吧,”那个男人说。

四十岁的女人也接着说:“就这么办好啦。特意要和您一道的,没有预先跟您商量,实在抱歉。明天哪怕落冰雹也要动身。后天是我的小宝宝在路上死去的第四十九天,我心里老是惦念着这断七的日子,一路上匆匆忙忙赶来,想在那天前到下田做断七。跟您讲这件事真是失礼,可我们倒是有意外的缘分,后天还要请您上祭呢。”

因此我延缓了行期,走到楼下去。为了等大家起床,我在肮脏的帐房间里跟旅店的人闲谈,那个男人来邀我出去散散步。从街道稍微向南行,有一座漂亮的小桥。凭着桥栏杆,他又谈起了他的身世。他说他曾经短期参加了东京一个新流派的剧团,现在也还常常在大岛港演出。他说他们的行李包里刀鞘象条腿似的拖在外面。因为在厅房里还要演堂会。大柳条包里装的是衣裳啦、锅子茶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我耽误了自己的前程,竟落到这步田地,可是我的哥哥在甲府漂亮地成家立业了。当上一家的继承人。所以我这个人是没人要的了。”

“我一直想你是长冈温泉人呢。”

“是吗?那个年长的姑娘是我的老婆,她比你小一岁,十九啦。在旅途上,她的第二个孩子又小产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断了气,我女人的身体还没有复原。那个妈妈是她的生身母亲,那舞女是我的亲妹妹。”

“哦,你说你有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呀,让妹妹来干这种生计,我很不愿意,可是这里面还有种种缘故。”

然后他告诉我,他名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子。另一个十七岁的姑娘叫百合子,只有她是大岛生人,雇来的。荣吉象是非常伤感,露出要哭的脸色,注视着河滩。

我们回来的时候,洗过了脂粉的舞女正蹲在路边拍着小狗的头。我表示要回自己的旅馆里去。

“你去玩啊。”

“好的,可是我一个人……”

“你跟哥哥一道去嘛。”

“我马上去。”

没多久,荣吉到我的旅馆来了。

“她们呢?”

“女人们怕妈妈唠叨。”

可是我们刚一摆五子棋,几个女人已经过了桥,急急忙忙上楼来了。象平素一样,她们殷勤地行了礼,坐在走廊上踌躇着,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千代子。

“这是我的房间。请别客气,进来吧。”

艺人们玩了一小时,到这个旅馆的浴室去。她们一再邀我同去,可是已有三个年轻女人在,我推托说随后就来。后来,舞女马上又一个人跑上来,转告了千代子的话。

“姐姐说,要你去,给你擦背。”

我没有去,跟舞女下五子棋。她下得意外地好,同荣吉和别的女人们循环赛,她可以不费力地胜过他们。五子棋我下得很好,一般人下我不过。跟她下,用不着特意让一手,心里很愉快。因为只我们两个人,起初她老远地伸手落子,可是渐渐她忘了形,专心地俯身到棋盘上。她那头美得有些不自然的黑发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脸一红。

“对不起,要挨骂啦,”她说着把棋子一推,跑出去了。这时,妈妈站在公共浴场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忙从浴室出来,没上二楼就逃了回去。

这一天,荣吉在我的房间里从早晨玩到傍晚,纯朴而似乎很亲切的旅馆女掌柜忠告我说,请这样的人吃饭是白浪费。

晚上我到小旅店去,舞女正跟妈妈学三弦。她看到我就停下了,可是听了妈妈的话又把三弦抱起来。每逢她的歌声略高一些,妈妈就说:

“我不是说过,用不着提高嗓门吗!”

荣吉被对面饭馆叫到二楼厅房去,正在念着什么,从这里可以看得见。

“他念的是什么?”

“谣曲呀。”

“好奇怪的谣曲。”

“那是个卖菜的,随你念什么,他也听不懂。”

这时,住在小旅店里的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鸟店商人打开了纸槅扇,叫几个姑娘去吃菜。舞女和百合子拿着筷子到隔壁房间去吃鸟店商人剩下的鸡火锅。她们一起回这个房间时,鸟店商人轻轻拍了拍舞女的肩膀。妈妈露出了一副很凶的面孔说:

“喂喂,不要碰这孩子,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啊。”

舞女叫着老伯伯老伯伯,求鸟店商人给她读《水户黄门漫游记》。可是鸟店商人没多久站起身来走了。她一再说“给我读下去呀”,可是这话她不直接跟我说,好象请妈妈开口托我似的。我抱着一种期望,拿起了通俗故事本。舞女果然赶忙靠到我身边。我一开口读,她就凑过脸来,几乎碰到我的肩头,表情一本正经,眼睛闪闪发光,不眨眼地一心盯住我的前额。这似乎是她听人家读书的习气,刚才她和鸟店商人也几乎把脸碰在一起,这个我已经见过了。这双黑眼珠的大眼睛闪着美丽的光辉,是舞女身上最美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有说不出来的漂亮。其次,她笑得象花一样,笑得象花一样这句话用来形容她是逼真的。

过了一会儿,饭店的侍女来接舞女了。她换了衣裳,对我说:

“我马上就回来,等我一下,还请接着读下去。”

她到外面走廊里,垂下双手行着礼说:

“我去啦。”

“你可千万不要唱歌呀,”妈妈说。她提着鼓微微地点头。妈妈转过身来对我说:“现在她正在变嗓子。”

舞女规规矩矩地坐在饭馆的二楼上,敲着鼓。从这里看去,她的后影好象就在隔壁的厅房里。鼓声使我的心明朗地跃动了。

“鼓声一响,满房里就快活起来了,”妈妈望着对面说。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同样到那边大厅去了。

过了一小时的工夫,四个人一同回来。

“就是这么点……”舞女从拳头里向妈妈的手掌上倒出了五角零碎的银币。我又读了一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他们又谈起了旅途上死去的婴儿,据说,那孩子生下来象水一样透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可是还活了一个星期。

我仿佛忘记了他们是巡回艺人之类的人,既没有好奇心,也不加轻视,这种很平常的对他们的好感,似乎沁入了他们的心灵。我决定将来什么时候到他们大岛的家里去。他们彼此商量着:“可以让他住在老爷子的房子里。那里很宽敞,要是老爷子让出来,就很安静,永远住下去也没关系,还可以用功读书。”然后他们对我说:“我们有两座小房子,靠山那边的房子是空着的。”

而且说,到了正月里,他们要到波浮港去演戏,可以让我帮帮忙。

我逐渐了解到,他们旅途上的心境并不象我最初想象的那么艰难困苦,而是带有田野气息的悠闲自得。由于他们是老小一家人,我更感到有一种骨肉之情连系着他们。只有雇来的百合子老是羞羞怯怯的,在我的面前闷声不响。

过了夜半,我离开小旅店,姑娘们走出来送我。舞女给我摆好了木屐。她从门口探出头来,望了望明亮的天空。

“啊,月亮出来啦……明天到下田,可真高兴啊,给小孩做断七,让妈妈给我买一把梳子,然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哩。你带我去看电影好吧?”

对于沿伊豆地区相模川各温泉场串街的艺人来说,下田港这个城市总是象旅途的故乡一样漂浮着使他们恋恋不舍的气息。

艺人们象越过天城山时一样,各自携带着原来的行李。妈妈用手腕子搂着小狗的前脚,它露出惯于旅行的神情。走出汤野,又进入山区。海上的朝日照耀着山腰。我们眺望着朝日的方向。河津的海滨在河津川的前方明朗地展开了。

“那边就是大岛。”

“你看它有多么大,请你来呀,”舞女说。

也许是由于秋季的天空过于晴朗,临近太阳的海面象春天一样笼罩着一层薄雾。从这里到下田要走二十公里路。暂时间海时隐时现。千代子悠闲地唱起歌来。

路上他们问我,是走比较险峻可是约近两公里的爬山小道呢,还是走方便的大道。我当然要走近路。

林木下铺着落叶,一步一滑,道路陡得挨着胸头,我走得气喘吁吁,反而有点豁出去了,加快步伐,伸出手掌拄着膝盖。眼看着他们一行落在后面了,只从树木中间听到他们的话声。舞女一个人高高地提起下摆,紧紧地跟着我跑。她走在后面,离我一两米远,既不想缩短这距离,也不想再落后。我回过头去和她讲话,她好象吃惊的样子,停住脚步微笑着答话。舞女讲话的时候,我等在那里,希望她赶上来,可是她也停住脚步,要等我向前走她才迈步。道路曲曲折折愈加险阻了,我越发加快了脚步,可是舞女一心地攀登着,依旧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群山静寂。其余的人落在后面很远,连话声也听不见了。

“你在东京家住哪儿?”

“没有家,我住在宿舍里。”

“我也去过东京,赏花时节我去跳舞的。那时还很小,什么也不记得了。”

然后她问东问西:“你父亲还在吗?”你到过甲府吗?”等等。她说到了下田要去看电影,还谈起那死了的婴儿。

这时来到了山顶。舞女把鼓卸在枯草丛中凳子上,拿手巾擦汗。她要掸掸脚上的尘土,却忽然蹲到我的脚边,抖着我裙子的下摆。我赶忙向后退,她不由得跪了下来,弯着腰替我浑身掸尘,然后放下裙子下摆,对站在那里呼呼喘气的我说:

“请您坐下吧。”

就在凳子旁边,成群的小鸟飞了来。四周那么寂静,只听见停着小鸟的树枝上枯叶沙沙地响。

“为什么要跑得这么快?”

舞女象是觉得身上热起来。我用手指咚咚地叩着鼓,那些小鸟飞走了。

“啊,想喝点水。”

“我去找找看。”

可是舞女马上又从发黄的丛树之间空着手回来了。

“你在大岛的时候做些什么?”

这时舞女很突然地提出了两三个女人的名字,开始谈起一些没头没脑的话。她谈的似乎不是在大岛而是在甲府的事,是她上普通小学二年级时小学校的一些朋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等了约十分钟,三个年轻人到了山顶,妈妈更落后了十分钟才到。

下山时,我和荣吉特意迟一步动身,慢慢地边谈边走。走了约一里路之后,舞女又从下面跑上来。

“下面有泉水,赶快来吧,我们都没喝,在等着你们呢。”

我一听说有水就跑起来。从树荫下的岩石间涌出了清凉的水。女人们都站在泉水的四周。

“快点,请您先喝吧。我怕一伸手进去会把水弄浑了,跟在女人后面喝,水就脏啦,”妈妈说。

我用双手捧着喝了冷冽的水,女人们不愿轻易离开那里,拧着手巾,擦掉汗水。

下了山一走进下田的街道,出现了好多股烧炭的烟。大家在路旁的木头上坐下来休息。舞女蹲在路边,用桃红色的梳子在梳小狗的长毛。

“这样不把梳子齿弄断了吗?”妈妈责备她说。

“没关系,到下田反正要买把新的。”

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打算向舞女讨这把插在她前发上的梳子,所以我认为不该用它梳狗毛。

道路对面堆着好多捆细竹子,我和荣吉谈起正好拿他们做手杖用,就抢先一步站起身来。舞女跑着赶上来,抽出一根比她人还长的粗竹子。

“你干什么?”荣吉问她。她踌躇了一下,把那根竹子递给我。

“给你做手杖。我挑了一根挺粗的。”

“不行啊!拿了粗的,人家立刻会看出是偷的,被人看见不糟糕吗?送回去吧。”

舞女回到堆竹子的地方,又跑回来。这一次,她给我拿来一根有中指粗的竹子。接着,她在田埂上象背脊给撞了一下似的,跌倒在地,很难受地喘着气等待那几个女人。

我和荣吉始终走在前头十多米。

“那颗牙可以拔掉,换上一颗金牙。”忽然舞女的声音送进我的耳朵里来。回过头一看,舞女和千代子并排走着,妈妈和百合子稍稍靠后一些。千代子好象没有注意到我在回头看,继续说:

“那倒是的。你在跟他讲,怎么样?”

她们好象在谈我,大概千代子说我的牙齿长得不齐整,所以舞女说可以换上金牙。她们谈的不外乎容貌上的话,说不上对我有什么不好,我都不想耸起耳朵听,心里只感到亲密。她们还在悄悄地继续谈,我听见舞女说:

“是个好人哪。”

“是啊,人倒是很好。”

“真正是个好人。为人真好。”

这句话听来单纯而又爽快,是幻稚地顺口流露出感情的声音。我自己也能天真地感到我是一个好人了。我心情愉快地抬起眼来眺望着爽朗的群山。眼睑里微微觉着痛。我这个二十岁的人,一再严肃地反省到自己由于孤儿根性养成的怪脾气,我正因为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感,这才走上到伊豆的旅程。因此,听见有人从社会的一般意义说我是个好人,真是说不出地感谢。快到下田海边,群山明亮起来,我挥舞着刚才拿到的那根竹子,削掉秋草的尖子。

路上各村庄的入口竖着牌子:

“乞讨的江湖艺人不得入村。”

一进下田的北路口,就到了甲州屋小旅店。我随着艺人们走上二楼,头上就是屋顶,没有天花板,坐在面临街道的窗口上,头要碰到屋顶。

“肩膀不痛吧?”妈妈好几次盯着舞女问。“手不痛吗?”

舞女做出敲鼓时的美丽手势。

“不痛。可以敲,可以敲。”

“这样就好啦。”

我拭着要把鼓提起来。

“唉呀,好重啊!”

“比你想象的要重。比你的书包要重些,”舞女笑着说。

艺人们向小旅店里的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那也尽是一些艺人和走江湖的。下田这个港口象是这些候鸟的老窝。舞女拿铜板给那些摇摇晃晃走进房间来的小孩子。我想走出甲州屋,舞女就抢先跑到门口,给我摆好木屐,然后自言自语似地悄声说:“带我去看电影啊。”

我和荣吉找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领路,把我们带到一家旅馆去,据说旅馆主人就是以前的区长。洗过澡之后,我和荣吉吃了鲜鱼的午饭。

“你拿这个去买些花给明天忌辰上供吧,”我说着拿出个纸包,装着很少的一点钱,叫荣吉带回去,因为我必须乘明天早晨的船回东京,我的旅费已经用光了。我说是为了学校的关系,艺人们也就不好强留我。

吃过午饭还不到三小时就吃了晚饭,我独自从下田向北走,过了桥。我登上下田的富士山,眺望着港湾。回来的路上顺便到了甲州屋,看见艺人们正在吃鸡肉火锅。

“哪怕吃一口不也好吗?女人们用过筷子的虽然不干净,可是过后可以当作笑话谈,”妈妈说着,从包裹里拿出小碗和筷子叫百合去洗。

大家又都谈起明天恰好是婴儿的第四十九天,请我无论怎样也要延长一天再动身,可是我拿学校做借口,没有应允。妈妈翻来覆去地说:

“那么,到冬天休假的时候,我们大家到船上去接您。请先把日期通知我们,我们等着。住在旅馆里多闷人,我们到船上去接您。”

屋里只剩下千代子和百合子的时候,我邀她们去看电影,千代子用手按着肚子说:“身子不舒服,走了那么多的路,吃不消啦。”她脸色苍白,身体象是要瘫下来了。百合子拘谨地低下头去。舞女正在楼下跟小旅店的孩子们一起玩。她一看到我,就去央求妈妈让她去看电影,可是接着垂头丧气的,又回到我身边来,给我摆好了木屐。

“怎么样,就叫她一个人陪了去不好吗?”荣吉插嘴说。但是妈妈不应允。为什么带一个人去不行呢,我实在想不透。我要走出大门口的时候,舞女正在抚模着小狗的头。她那种疏远冷淡的神情,使我对她难以开口讲话。她连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的气力好象都没有了。

我独自去看电影。女讲解员在灯泡下面念着说明书。我立即走出来回到旅馆去。我把胳膊肘拄在窗槛上,好久好久眺望着这座夜间的城市,城市黑魆魆的。我觉得从远方微微地不断传来了鼓声。眼泪无端地扑簌簌落下来。

出发的早晨七点钟,我正在吃早饭,荣吉就从马路上招呼我了。他穿着印有家徽的黑外褂,似乎为了给我送行穿上礼服。女人们都不见,我立即感到寂寞。荣吉走进房间里来说:

“本来大家都想来送行的,可是昨天夜里睡得很迟,起不了床,叫我来道歉,并且说冬天等着您,一定要请您来。”

街上秋天的晨风是冷冽的。荣吉在路上买了柿子、四包敷岛牌香烟和熏香牌口中清凉剂送给我。

“因为我妹妹的名字叫薰子,”他微笑着说。“在船上吃桔子不好,柿子对于晕船有好处,可以吃的。”

“把这个送给你吧。”

我摘下便帽,叫荣吉戴在头上,然后从书包里取出学生帽,拉平皱折,两个人都笑了。

快到船码头的时候,舞女蹲在海滨的身影扑进我的心头。在我们靠近她身边以前,她一直在发愣,沉默地垂着头。她还是昨晚的化妆,愈加动了我的感情,眼角上的胭脂使她那象是生气的脸上显出一股幼稚的严峻神情。荣吉说:

“别的人来了吗?”

舞女摇摇头。

“她们还都在睡觉吗?”

舞女点点头。

荣吉去买船票和舢板票的当儿,我搭讪着说了好多话,可是舞女往下望着运河入海的地方,一言不发。只是我每说一句还没有说完,她就连连用力点头。

这时,有一个小工打扮的人走过来,听他说:“老婆婆,这个人可不错。”

“学生哥,你是去东京的吧,打算拜托你把这个婆婆带到东京去,可以吗?满可怜的一个老婆婆。他儿子原先在莲台寺的银矿做工。可是倒霉,碰上了这次流行感冒,儿子和媳妇都死啦,留下了这么三个孙子。怎么也想不出好办法,我们商量着还是送她回家乡去。她家乡在水户,可是老婆婆一点也不认识路。到了灵岸岛,请你把她送上开往上野去的电车就行啦。麻烦你呀,我们拱起双手重重拜托。唉,你看到这种情形,也要觉得可怜吧。”

老婆婆痴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背上绑着一个奶娃儿,左右手各牵着一个小姑娘,小的大概三岁,大的不过五岁的样子。从她那龌龊的包袱皮里,可以看见有大饭团子和咸梅子。五六个矿工在安慰着老婆婆。我爽快地答应了照料她。

“拜托你啦。”

“谢谢啊!我们本应当送她到水户,可是又做不到。”

矿工们说了这类话各自向我道谢。

舢板摇晃得很厉害,舞女还是紧闭双唇向一边凝视着。我抓住绳梯回过头来,想说一声再见,可也没说出口,只是又一次向她点了点头。舢板回去了。荣吉不断地挥动着刚才我给他的那顶便帽。离开很远之后,才看见舞女开始挥动白色的东西。

轮船开出下田的海面,伊豆半岛南端渐渐在后方消失,我一直凭倚着栏杆,一心一意地眺望海面上的大岛。我觉得跟舞女的离别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老婆婆怎么样啦?我探头向船舱里看,已经有好多人围坐在她身旁,似乎在百般安慰她。我安下心来,走进隔壁的船舱。相模滩上风浪很大,一坐下来,就常常向左右歪倒。船员在到处分发小铁盆。我枕着书包躺下了。头脑空空如也,没有了时间的感觉。泪水扑簌簌地滴在书包上,连脸颊都觉得凉了,只好把枕头翻转过来。我的身旁睡着一个少年。他是河津一个工场老板的儿子,前往东京准备投考,看见我戴着第一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对我似乎很有好感。谈过几句话之后,他说:

“您遇到什么不幸的事吗?”

“不,刚刚和人告别,”我非常坦率地说。让人家见到自己在流泪,我也满不在乎。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在安逸的满足中静睡。

海上什么时候暗下来我也不知道,网代和热海的灯光已经亮起来。皮肤感到冷,肚里觉得饿了,那少年给我打开了竹皮包着的菜饭。我好象忘记了这不是自己的东西,拿起紫菜饭卷就吃起来,然后裹在少年的学生斗篷里睡下去。我处在一种美好的空虚心境里,不管人家怎样亲切对待我,都非常自然地承受着。我想明天清早带那老婆婆到上野车站给她买票去水户,也是极其应当的。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融合在一起了。

船舱的灯光熄灭了。船上载运的生鱼和潮水的气味越来越浓。在黑暗中,少年的体温暖着我,我听任泪水向下流。我的头脑变成一泓清水,滴滴嗒嗒地流出来,以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感觉甜蜜的愉快。

【鉴赏】:

爱情,是人生一朵艳丽的鲜花,而初恋又往往成为永驻心田的美好记忆。川端康成的成名作《伊豆的舞女》赞美的正是这永远不凋谢的主题。

小说写“我”,一位二十岁的高中生,在风光旖旎的伊豆旅游胜地与一伙江湖艺人邂逅相遇,被那个美丽的舞女所吸引,继而结伴同行,舞女天真纯洁的品性净化了“我”的情感,两人相互爱恋。艺人们的善良、待人的真诚,使“我”深深沉浸在亲密的人情之中。小说结尾,“我”出于爱,出于同情,倾囊相助,用光了旅费,只得与舞女分别,割断了刚刚生成、令人心醉的初恋之情。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没有冲突迭起的情感纠葛,更非大起大落的命运之歌,只不过是一段首尾无端的人生插曲,但却富有诗意。作者以抒情的笔墨,把少男少女之间不意而起的微风般的初恋,表现得那样晶莹、隽永;那种美的情致意境,失落后的哀怨婉凄,久久萦绕心扉,让人难于忘怀。

小说是通过对主人公“我”的直接描绘来完成的。作者在细致刻画我与舞女初见、相识、同处、分离时一系列情绪变化、心理活动中,塑造了优美动人的抒情世界。

小说中的“我”带着一颗“孤寂”的心踏上旅程,观光赏景以释心怀,那种寻找慰藉、摆脱忧郁的意愿形成其心理定势。当遇到舞女时,中心注意力发生了偏移,从对自然美的欣赏转向了对美的人的注目,我“一再回头去望”,人的天性都是爱美的。美景中的美人自然而然地牵出了主人公深层意识中的情丝,青春血液一经搏动,便一发而不可收。由注意到被吸引,接着便产生了急于结识的愿望。“我”竟冒着大雨,匆匆赶路,旅途景致已不为动心,只想追上舞女。可当真的直面相对时,却慌乱得“心里扑通扑通”地跳,一句话也说不上来。想与之同行,“心里又七上八下,没有站起来的勇气”,本是怀着热切的愿望,“擦肩而过时,却装出淡漠的样子”,一个少男少女倾慕美的异性而又羞赧、紧张的心理被刻画的维妙维肖。一当相识同行、舞女去演出,“我”忐忑不安,坐卧不宁,暗自担忧:“她不会被糟蹋了吧?”对舞女的爱在深深的忧虑中滋长。与纸商下棋时,听见舞女的鼓声便“心神恍惚”,把本来要赢了的棋输掉了。人物心理的波澜显现出的是纯净动人的感情世界。不虑门第,不计财产,未被世俗玷污的真情虽不知其终,却先给了读者美的享受。

如果说写“我”时作者主要通过表现心理过程来展示人物的外部情态和动作;那么,对小舞女则更多的是通过外部情态与动作的描绘来暗示其心理世界的。纯洁、美丽的小舞女笑起来“象花一样”,但地位卑下,命运难测,当一个不带偏见、尊重艺人的陌生学生出现时,“爱”的意识自然蒙胧而起。一个是青春觉醒的男儿,一个是心有灵犀的美丽姑娘,小说的机趣不正是在表现这少男少女心灵的契合吗?小舞女端茶来时“满脸通红,手在颤抖”,与我下棋时“起初老远地伸手落子,可渐渐忘了形,专心俯身到棋盘上,那头美的有些不自然的黑发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脸一红”,推开棋子,跑了出去。一个天真翘秀、情窦初开的活泼少女的心态一览无余。作者对小舞女的描写始终带着“我”的抒情色彩,蕴含着我对生活的感受。尤其是分别的场面,舞女来送行,平日的活泼消失,笑意全无,“一言不发,只是我每说一句还没有说完,她就连连用力点头”。无语凝噎,在那稚嫩的心灵上流淌着深深地眷恋和无力挽留美好感情的痛苦与哀愁;再和上“我”那滚落的泪水,作者把无法主宰自我命运的纯洁儿女置于了冷酷的现实世界,使真挚、美好的恋情蒙上了一层苦涩和伤感。

《伊豆的舞女》还长于景物描写衬托人物情感的变化,创造情景交融的意境。

景物描写是抒情的有力手段。在日本传统文学中,四季风光就常做为人物情绪的陪衬而出现。《伊豆的舞女》中,景物描写占的篇幅并不多,但那素描式笔调画出的雨中林景、苍翠群山、薄雾笼罩的海面,以及水光山色映衬下的纯朴率真的人物,却给了人以美的情韵,诗的意境。小说在我追舞女时,描绘的景物是:“阵雨已经把丛密的杉树笼罩成白花花一片,以惊人的速度从山脚下向我追来”,而我“冒着豆大的雨点沿着弯曲陡峭的坡道向上奔行”。雨急,情切,自然与人的心理水乳交融。舞女去演出,我焦急、担忧时,室外的景色是:大雨中“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小河眼见得混浊了,变成黄色”,是猛烈雨声中的咚咚鼓声。这些景色实际上是人物心理的变化。这种随着人物情绪心理的变幻去写景,不但渲染了人物所处的环境气氛,且表现了外部环境与人的内心世界的交互感应,人物情绪也形象化了,而使之形象的景物不就有了某种象征的意味?

《伊豆的舞女》作为抒情小说确未致力于人物性格的刻画,而主要表现人物心灵的轨迹;并未着意构造情节,而以主人公感情起伏,心理活动为主线。当读者沿着人物心灵的小路款款而行时,便领略了川端康成创造的、笼罩着淡淡哀伤的爱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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