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四世·[意大利]皮兰德娄》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亨利四世·[意大利]皮兰德娄》作品提要|作品选录|赏析

【作品提要】

主人公在化装游行中扮演中世纪德国皇帝亨利四世,不料却被情敌蒂托·贝克莱迪暗算,从马背上摔下来,昏迷过去。他醒来以后,变成了疯子,以亨利四世自居,家人还为他雇了一群人天天陪他过着亨利四世的生活。十二年后,他恢复了理智,但心爱的姑娘已被情敌夺去;他发现,时代在前进,他却依旧停留在十二年以前,深感生活完全被毁掉。他在现实中失去了位置,只能逃遁于历史,继续戴上亨利四世的假面。最后,他借着亨利四世的身份用剑把贝克莱迪刺伤,但这个举动却使他注定将永远以清醒的意识过着疯子的生活。



【作品选录】

第三幕



漆黑的御座大厅,正面墙壁依稀可辨。两张画像已经撤掉,芙丽达和卡尔洛·狄·诺里代替画像站在相框后面的壁龛里。他们化装成托斯卡那的侯爵夫人和亨利四世,摆出与画像相同的姿势。

幕启时,舞台空寂。少顷,亨利四世手提油灯从左边的门走进,同时回头与在里面的四个青年说话,好像他们是在第二幕结尾时那样,正和乔万尼一起在隔壁的大厅里。

亨利四世不用了,你们别来,你们别来,我自己干。晚安。(关上门,忧郁疲惫地穿过大厅,朝通往他卧室的右边第二道门走去)

芙丽达(看见他走近御座,立刻像一个吓得半死不活的人那样低声地唤)亨利……

亨利四世(听到呼唤,好像毫无防备地被人在背上刺了一刀,丧魂失魄地转脸朝正面墙壁望去,本能地举起双手,似乎要抵御袭击)谁在叫我?这不是一句问话,而是一声惊恐发抖的呼号;大厅里充满恐怖的黑暗和沉寂,他不可能期待得到回答,反而疑心自己真的精神失常了。

芙丽达(见其惊恐状,不禁对自己的行为也恐慌起来,用稍高的声音再叫)亨利……

虽然她想演完分派给她的角色,可是却微微地从壁龛里伸出头来,向旁边的画框里探望。

亨利四世(惊叫一声,扔掉油灯;双手护住头,作逃跑状。)

芙丽达(从壁龛里跳到护壁板上,发疯似地叫喊)亨利……亨利……我害怕……我害怕……

她口中乱叫,几乎晕倒。医生、玛蒂尔黛夫人、贝克莱迪、兰道夫、阿里亚尔多、奥杜夫、白托尔多、乔万尼都从左门进来。玛蒂尔黛夫人也化装成“托斯卡那的侯爵夫人”。其中一人立即拧开大厅的电灯,从隐蔽在天花板里的许多小灯泡射出的光,很奇特地只照亮室内的上部空间。亨利四世还心有余悸地在发抖;人们意外地闯入,使他惊奇;他呆看着。人们不管亨利四世,都仓皇地跑向芙丽达;她晕倒在未婚夫的怀里,还在瑟瑟发抖和呻吟不止,人们七嘴八舌地安慰她。

狄·诺里别怕,别怕,芙丽达……我在这里……我和你在一起!

医生(和其他人一起走过来)完事了!完事了!不需要再做什么了……

玛蒂尔黛夫人他的病好了,芙丽达!看哪,他好啦!看见了吗?

狄·诺里(惊讶)病好了?

贝克莱迪这是闹着玩,你镇静一点儿!

芙丽达(同前)不,我害怕!我害怕!

玛蒂尔黛夫人你怕什么?看看他,他不是真的疯了!不是真的!

狄·诺里(惊讶)您说什么?不是真的?他的病好了吗?

医生好像是这样!我看这是……

贝克莱迪是的!他们已经告诉我们了!(指四个青年)

玛蒂尔黛夫人对,早就告诉我们了!他对他们讲了实话!

狄·诺里(此时义愤压倒了惊奇)这是怎么回事?刚才还是……

贝克莱迪哼!他刚才是在演戏,背地里嘲笑你和我们这些人,老实相信他是……

狄·诺里这可能吗?难道能对他姐姐至死还隐瞒真情吗?

亨利四世(处在一片指责和嘲笑的包围之中——因为大家都相信刚刚揭露的事实,认为他是在开残酷的玩笑——他不作声地看着这个人,瞧瞧那个人;他的眼睛里不时闪现光芒,表明他心里酝酿着报复,只因怒气未消,使他一时还没有想出具体的办法。他怀着受伤的心,决定把人们设计的假圈套当成真的,于是向外甥喊道)往下说!往下说!

狄·诺里(对他的叫喊感到意外)往下说什么?

亨利四世死去的不仅仅是“你的”姐姐!

狄·诺里(同前)我的姐姐!我说是你的!一直到死,她都被你逼着扮演你的母亲安妮丝!

亨利四世她不是“你的”母亲吗?

狄·诺里我的母亲,当然是我的母亲!

亨利四世对于我这个“老古董”来说,你的母亲是死了!你这个年轻人刚从那上面下来(指画框)!你知道什么?我虽然打扮成这副样子,难道就没有背地里为她长久地痛哭过?

玛蒂尔黛夫人(惊慌地望着别人)他说什么?

医生(感慨万端地观察着他)请慢慢说!请慢慢说!

亨利四世我说什么?我问大家,难道安妮丝不是亨利四世的母亲么!(转向芙丽达,好像她真是托斯卡那的侯爵夫人)您,侯爵夫人,我想应该是知道的!

芙丽达(仍然害怕,更紧地拉住狄·诺里)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医生癫狂症又发作了……别吵了,我的先生们!

贝克莱迪(气愤地)不是癫狂,大夫!他是又开始演戏了!

亨利四世(立即接上)是我吗?你们拿走了那里的画像,让他扮成亨利四世出现在我面前……

贝克莱迪这个玩笑已经开够了!

亨利四世谁说是开玩笑?

医生(大声向贝克莱迪)看在上帝的面上,您不要惹他!

贝克莱迪(不听劝告,更大声地说)是他们说的!(指四个青年)他们!他们!

亨利四世(转身看着他们)你们?你们说是开玩笑?

兰道夫(胆怯而窘迫地)真的没有说……我们说您的病好了。

贝克莱迪那么,不要再说了,你走开!(转向玛蒂尔黛夫人)您不觉得他(指狄·诺里)和您这样穿着打扮来拜访,是又幼稚又难堪的举动吗?

玛蒂尔黛夫人您少说话!只要他的病真好了,谁还会在乎穿什么衣服吗?

亨利四世好了,是的!我的病好了!(向贝克莱迪)哼,我没有像您想的那样立刻完蛋!(向他逼近一步)您知道二十年来从未有人胆敢像您和这位先生(指医生)这样走到我的面前来吗?

贝克莱迪我知道,当然啦!实际上,今天早上我来的时候就穿上了……

亨利四世穿上了一件修士的道袍,这我知道!

贝克莱迪而你把我当成彼得罗·达米亚尼!我当时并没有笑,因为我相信……

亨利四世相信我是疯子!现在我已经好了,她还打扮成这样,你看着好笑吗?或者你也许想到,在我看来,她的容貌,现在……(做一个轻蔑的姿势,停住不说)唉!(立即转向医生)您是大夫?

医生我,是的……

亨利四世是您把她打扮成托斯卡那的侯爵夫人的吗?您知道吗,大夫,您几乎使我顷刻之间又神志混乱不清了?上帝啊,让画像说话,叫活人从相框里跳出来……(审视芙丽达和狄·诺里,接着看看侯爵夫人,最后看自己的衣服)哟,很美的匹配……两对……好极了,大夫,对一个疯子来说,安排得好极了……(轻轻地用手指点点贝克莱迪)现在,他认为这是一场过时的化装舞会,喂,(转向他)现在我也脱去化装的衣服!跟你一起走,好吗?

贝克莱迪和我一起!和我们大家一起!

亨利四世到哪里去呢?去俱乐部吗?穿上燕尾服,打上白领带吗?或者,我们两人一起去侯爵夫人的家?

贝克莱迪随便你去哪儿!请问,难道你还想一个人在这里继续当年化装舞会上的不幸玩笑吗?真不敢相信,你从那次不幸的事故中恢复过来以后,怎么会这样做!

亨利四世是这样的,你要听吗?我从马背上摔下来,头部受伤之后,确实疯了不知多长时间……

医生啊!真是这样!真是这样!很久吗?

亨利四世(急速转向医生)是的,大夫,很久,大约十二年。(又赶快继续与贝克莱迪说话)亲爱的,因此我就看不见从舞会那天以后,事情是怎样变得有利于你,而不利于我了;再也看不见朋友们怎样背信弃义,怎样夺取了我的位置,比如……我怎么说呢!你就设想是一个人在他所爱的女人心中的位置吧;也不知道谁死了,谁失踪了……这一切,并不像你所想象的那样,是一场玩笑!

贝克莱迪然而我不是说的这个,请原谅!我是说后来……

亨利四世哦,是吗?后来吗?有一天……(停住,转向医生)极有趣的病例,大夫!您就研究我吧,仔细地研究吧!(浑身哆嗦地说)不知为什么,有一天,我感到这里的毛病(摸一下前额)好了。我慢慢地重新睁开眼睛,起初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醒着;可是我是醒着,我东摸西碰,我又清清楚楚地看得见了……嗯,那么,像他所说的那样(指贝克莱迪),脱掉这些假面人的服装吧!卸下这份重负!打开窗子,尽情地呼吸吧!走吧,走吧,让我们跑到外面去吧!(语气突然缓和下来)去向哪里?去做什么?难道去让人们在背后指点议论我这亨利四世吗?或者不是这样,而是让你手挽着手,去向朋友们炫耀一番吗?

贝克莱迪不会的!你说些什么?为什么这样说呢?

玛蒂尔黛夫人谁还会再这样做……?也不会这样想!这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

亨利四世可是,以前大家都叫我疯子!(向贝克莱迪)这你清楚!你比谁都起劲地反对那些企图为我辩护的人!

贝克莱迪哦,算了,就当做是开玩笑吧!

亨利四世你看看我这儿的头发。(把后脑的头发伸给贝克莱迪看)

贝克莱迪我的头发也灰白了!

亨利四世是的,可是白得不一样: 我是充当亨利四世在这里闲白了头,你懂吗?原来我根本不知道!突然恢复理智的那天,我才发现,我的心都凉了,因为我立刻意识到不仅是头发,就连整个人生都变成了一片灰暗,一切都崩溃了,毁灭了。我像一个饥肠辘辘的饿汉赴了一场已散的宴席……

贝克莱迪唉,可是别人,请原谅……

亨利四世(马上接着)我知道,别人来不及等我痊愈,尤其是那些从背后刺伤了我骑的马的人……

狄·诺里(急忙问)什么,什么?

亨利四世是啊,阴险地让马受惊跳起,把我摔下来!

玛蒂尔黛夫人(立即气愤地)可是,我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件事情!

亨利四世把这也当成一句笑话吧!

玛蒂尔黛夫人这是谁干的?谁走在我们两人的背后?

亨利四世是谁倒并不重要!所有在宴席上吃喝过的人,现在都想让我感到他们或多或少尚未泯灭的怜悯,或者让我在那油污的杯盘里看到还沾着一星半点懊悔,多谢了!(旋即转向医生)大夫,那么,您看我的病情在精神病史上难道不是绝无仅有的新闻吗!当我发觉这里准备的一切可以给我提供新的乐趣时,我宁愿疯下去: 用最清醒的意识去发疯,以此来报复用石头砸伤我的脑袋的粗暴行为!当我清醒过来时,我也感到孤独,这是一种空虚凄凉的孤独。我很快就用很久以前的那次化装舞会,也就是您(望着玛蒂尔黛夫人,把芙丽达指给她)大出风头的那次舞会上所有的光彩和豪华,尽量去掩饰这种孤独之感。我迫使所有的来访者,既看在上帝的面上,也为了哄我,而继续进行那一场化装舞会。现在,那次哄动一时的舞会对于你们只是旧时的一次玩乐,但对我却不然!我要使它不再是一时的娱乐,而变成永久的现实,实现一个真正的狂想: 在这里,一切都经过了装饰,有御座大厅,还有四个枢密顾问——他们名不副实,成了告密人!(马上向他们)我很想知道你们告发我病好的秘密,赚了多少钱?如果我病好了,就不需要你们了,你们就要被辞退!同别人讲真话,那才真叫发疯!哈,现在我可要揭发你们了!——大家知道吗?他们背着你们,自以为得逞地捉弄我。

大笑,其余的人也纷纷笑起来,只有玛蒂尔黛夫人不笑。

贝克莱迪(向狄·诺里)喂,你听听,没有病……

狄·诺里(向四个青年)你们真这么做了?

亨利四世应当宽恕他们!这身衣服(抖动身上的衣服)是我在这每日每时都在进行的另一种化装舞会上自愿选择的鲜艳显眼的打扮,当我们不了解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时,就会在无意之中变成舞会上的丑角(指贝克莱迪)。宽恕他们吧,他们还不能把身上的服装看成自己的身份。(又向贝克莱迪)你知道吗?习惯起来也很容易。在这样的一间大厅里,一个人可以毫不费劲地像悲剧中的人物那样踱来踱去。(摹仿悲剧中人物的神情)喂,大夫!我记得有一个神父,肯定是爱尔兰人,生得一表人材,在十一月份的某天,在公园里的长椅子背上晒着太阳睡着了,他沉醉在那金色的夏天一般的温馨之中。可以肯定这时他已经忘记了他是一个神父,也不知身在何处。他渐入梦境!天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一个顽童摘下一朵连茎的花儿,朝他走去,在他的脖子上轻轻地撩拨。只见他笑着睁开眼睛,嘴边漾起的微笑,表明他还陶醉在美妙的梦境里。使我永远不能忘记的是,他蓦地正襟危坐起来,眼睛里恢复了原来严肃的神情,就像你们在我的眼睛里看到的一样;因为我也有爱尔兰教士维护天主教信仰的严肃性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虔诚,忠贞不渝地捍卫着世袭君主制的神圣权利。先生们,我的病已经好了,因为我能够痛痛快快地在这里发疯,而且我又疯得很冷静!不幸的是你们,你们疯疯癫癫,烦躁不安,而你们却既感觉不到,也看不出自己是疯子。

贝克莱迪你听!如此说来,我们倒成了疯子!

亨利四世(强压怒火)如果你们不是发疯,你和她(指侯爵夫人)会一起来看我吗?

贝克莱迪老实说,因为相信你是疯子,我才来的。

亨利四世(马上指着侯爵夫人大声说)那么她呢?

贝克莱迪她呀,我不知道……我看她对你说的这一套已经听得入迷了……她被你的这种“清醒的疯狂”弄得神魂颠倒了!(转向她)我说,您穿着这身衣服,也可以在这里住下去,侯爵夫人……

玛蒂尔黛夫人您太放肆了!

亨利四世(马上宽慰她)不要理他!不要理他!他故意激人发火。尽管大夫嘱咐他不要这样做。(转向贝克莱迪)你要干什么?你只能使我对从前发生在我们之间的那件事情更加痛恨。你和她在我的不幸事件中的责任!(指侯爵夫人,然后又对她指贝克莱迪)他现在在您的生活中的身份!生活对于我就是这样!对于你们却不一样!你们活着衰老了,我却没有生活过!(向玛蒂尔黛夫人)您听从大夫的主意,怀着自我牺牲的精神,化装起来,就是为了向我说明这一切,证实这一切吗?哦,大夫,我对您说,您的主意是:“过去我们曾经是那个样儿,还记得吗?现在我们变成什么样儿了?”——很高明。可是我不是您预料中的那样一个疯子,大夫!我很清楚那个人(指狄·诺里)不是我,因为亨利四世是我: 我,在这里已经二十年了。您理解吗?我已经套在这永恒的面具当中了!她生活了这二十年,她享受了这二十年,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已经认不出来了,因为我只认识这个样儿的她。(指芙丽达,并走近她)在我的记忆中,永远是这一个……你们像一群小孩子,被我吓坏了。(向芙丽达)小姑娘,你真被他们说服你参加的玩笑所吓坏了;他们根本没想到,这对于我并非是他们所想象的一场玩笑,而是显示出了一个旷古未有的惊人的奇迹: 梦想在你的身上复活了!你原来是那里的一张画像,他们让你变成了活人——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我的!是属于我的!(他伸出双臂抱住她,狂笑。其余的人惊叫起来;当他们扑过去要把芙丽达从他的怀抱里夺出来时,他的面目变得狰狞可怕,大声吩咐他的四个青年。)捉住他们!捉住他们!我命令你们捉住他们!

四个青年被他吓蒙了,迷迷糊糊地执行着命令,机械地抓住狄·诺里、大夫和贝克莱迪。

贝克莱迪(立即挣脱,扑向亨利四世)你放开她!你放开她!你不是疯子!

亨利四世(闪电般地从站在身旁的兰道夫身上抽出宝剑)我不是疯子吗?你,看剑!(刺中他的腹部)

一声哀号。所有的人都跑过去扶贝克莱迪,一阵乱嚷。

狄·诺里他刺伤你了?

白托尔多他被刺伤了!他被刺伤了!

医生我早就说过不让他来!

芙丽达啊,上帝!

狄·诺里芙丽达,你到我这儿来吧!

玛蒂尔黛夫人他是疯子!他是疯子!

狄·诺里把他捉住!

贝克莱迪(当人们把他从左边的门抬出去时,猛烈地抗议)不对!他不是疯子!他不是疯子!他不是疯子!

人们呼喊着从左边的门出去,并在后面继续叫嚷,传来玛蒂尔黛夫人比别人更为尖利的呼叫,接着便安静下来。

亨利四世(留在舞台上,两眼圆睁地站在兰道夫、阿里亚尔多和奥杜夫中间,被把自己推向犯罪的假面生活吓呆了)现在,是的……不得已……我们(叫他们到身边来,仿佛要躲在他们中间)要永远……一起守在这里……一起守在这里了!

(吕同六译)



【赏析】

《亨利四世》被评论界称为“二十世纪的《哈姆雷特》”。就其形式而言,它完全符合三一律,表现的是一群人去看望“亨利四世”的故事,剧情在一天内起、承、转、合,场景在一幢别墅内。与此同时,“亨利四世”这个关键人物和哈姆雷特一样,在不同的人眼中有着不同的形象,疯狂又清醒,些许滑稽但又透着深深的悲剧色彩。如果说哈姆雷特是个“人文主义者”,那么,皮兰德娄笔下的“亨利四世”便是一个典型的现代人。

此剧故事颇具怪诞色彩,“亨利四世”一开始是真疯,但在剧中已经恢复了神志,然而,迫于环境他却还要继续装疯。选段是剧本的第三幕,也是剧本的高潮之处。亨利四世在具有象征意义的爱情争夺中刺杀了情敌,但是这一复仇行动又使他将永远沉沦在这可悲的假面生活中。选段呈现在我们面前的“亨利四世”是一个清醒而疯狂的灵魂,处于精神和人格的双重分裂之下。一方面他在清醒以后,“(我)多么想脱下这件化装舞会的衣服!结束这场噩梦吧”,另一方面 “(我)清楚地意识到,他不可能是我,因为亨利四世是我”。 皮兰德娄喜欢用“赤身裸体者”来形容他笔下的主人公。这“赤身裸体者”,正是皮兰德娄以痛切的心情对现代人的境遇所作的形象概括。他们是生活中的弱者,社会罪恶如同五彩斑斓的猛兽向他们扑来,要把他们吞噬,但他们却无力反抗。

选段中,“亨利四世”虽然恢复了记忆,可是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二年,物是人非。曾经的爱人已被别人夺去,身边天天围绕着一群靠陪他演戏来谋生的“小丑”,他们一面陪着“亨利四世”,一面替他的情敌监视着“亨利四世”。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完全孤立无援,几乎赤身裸体,毫无自卫能力。尽管他想结束这场可笑又可悲的闹剧,可是“去向哪里?去做什么?难道去让人们在背后指点议论我这亨利四世吗?或者不是这样,而是让你手挽着手,去向朋友们炫耀一番吗?”随之,那些假惺惺来关心他的人开始劝说他,而对他来说“整个人生都变成了一片灰暗,一切都崩溃了,毁灭了。我像一个饥肠辘辘的饿汉赴了一场已散的宴席”。按照作者的话来说:“伪装现实中一切最高贵的美德,这是一种顺应的形式,是一种巧妙的斗争手段。”所以在这段中,清醒的“亨利四世”嘲弄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乃至整个世界,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赤身裸体者”对虚伪倾轧的社会不满,他们寻求能够逃避甚至是反抗这可恶的现实的港口。“亨利四世”就是在生活重压下被紧压的弹簧,偶然的触发立即会使他猛烈弹跳起来。在此,我们听到了“亨利四世”在阴森和空虚中度过了许多年后的呐喊:“我,在这里已经二十年了。您理解吗?我已经套在这永恒的面具当中了!”这是一个窒息的人发自内心深处的呐喊!是一个生活在豪华牢笼里的“疯人”,向道德上、精神上谋害他的社会发出的惨烈的控诉!在“亨利四世”的眼中,眼前那些金玉其外的贵族体面人,其实就是一个淫妇、一个伪君子和一个骗子老手。选段中有这样的对话:“亨利四世”说:“不幸的是你们,你们疯疯癫癫,烦躁不安,而你们却既感觉不到,也看不出自己是疯子。”伪君子贝克莱迪反问道:“你听!如此说来,我们倒成了疯子!”“亨利四世”竭力压抑但无法控制愤怒再次反问:“如果你们不是发疯,你和她会一起来看我吗?” 至此,《亨利四世》这个看似荒诞的故事,已经转化成具有明确倾向性的社会剧。

选段的结尾也是整剧的高潮。主人公用剑刺了他的仇敌贝克莱迪——这个荒唐的、利己主义的社会的化身。但是,这一行动却迫使他只能继续过着一直不愿意过的假面生活。如果说,他过去是在敌人的强迫下过着装疯的生活,那么现在却是由于犯下杀人罪而不得不再过装疯的生活。亨利四世的清醒如绚烂的烟花,片刻的夺目,刹那间的辉煌。他悲剧的结局说明,他这个象征着20世纪的芸芸众生的人物——“赤身裸体者”,想要改变他的生活是不可能的。

《亨利四世》的结尾意味深长,令人联想起多部名剧中的主人公的命运: 俄狄浦斯、哈姆雷特……他们都奋力企图从禁锢的生活中解放出来,不料最后还是囿于命运的桎梏。然而,在“亨利四世”的身上,古希腊悲剧英雄同命运作斗争的精神荡然无存了,莎士比亚时代戏剧角色的“人文精神”也不复存在。他与迪伦马特笔下的物理学家们,都是现代悲剧人物,或者可以称为“反英雄”,他们的反叛都是软弱徒劳的,一切蒙上了荒诞悲凉的色彩。最终,“亨利四世”只能和他周围同样戴着面具的生活顾问一起,葬身在历史之中。

在选段的最后段落,来访者终于承认亨利四世“他不是疯子!他不是疯子!”在一阵电闪雷鸣般的快节奏后,随后便是一片寂静。作者写道: (“亨利四世”他睁大双眼,因他的戴上假面的生活逼迫他犯罪而惊恐不安。)“现在,是的……不得已……我们要永远……一起守在这里……一起守在这里了!”《亨利四世》落下了帷幕,可现代人那“亨利四世”般的人生帷幕却永远不会落下。

与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一样,“亨利四世”这个孤独、绝望的疯子也有大量的内心独白,他戴着“疯子”的面具,像装疯的哈姆雷特一样,慷慨激昂地独白。这些独白把他沉默多年的思想倾泻而出,把那些访客的面具一层一层地揭开,使得他们无地自容,不得不把他称为“清醒的疯狂”来掩饰。“亨利四世”畅快淋漓地抨击着虚伪的人性,抨击着可叹的现代社会,这些独白也成了本书选段,乃至整部戏极具特色同时又极其深刻的部分。

1922年,皮兰德娄用了两周时间便完成了《亨利四世》,极为成功地通过戏剧动作来宣扬他的人生观、价值观。而他最大的成功便在于,促使观众自己来感受现代人自欺欺人的悲哀和可笑,来感受真理的相对性。通过《亨利四世》,我们像舞台上的人物那样对主人公的神智产生了怀疑,还经受着同样由于相信或不相信而引起的情绪波动。作者的目的是要使舞台上的假象与观众席中的真实这二者之间的艺术上的距离成为一条曲线,使之不能直截了当地连接在一起,同时又使我们心中的疑惑与舞台行动趋于一致,以创造一种感受上的辩证法,借此使我们陷入矛盾之中。在皮兰德娄看来,“亨利四世”和我们每个人一样,也是一个典型的现代人,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和“亨利四世”做出一样的选择。

(钱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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