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城路 翁同龢
登咸阳原
冷云颓日咸阳道,莽然更无秋草。
白阁如螺,樊川似带,阅尽兴亡多少。
倚风凭吊,有词客同来,冷吟闲啸。
我自工愁,绿笺悔写旧时稿。
天涯一樽醉倒,渭城春已怨,何况秋杪。
官柳依然,碧柯何在,可许凤凰栖老?
宦游倦了,吹绿鬓婆娑,年来渐缟。
羞对秦川,北流波浩渺。
此词作于咸丰八年(1858),是年秋闱,翁同龢被任为陕西乡试副考官。试毕,旋奉命任陕西学政,视学各县。因车马劳顿,阅卷辛苦,加以足疾频发,更为思归京师。他在身心交瘁的境况下,勉强赴命,西行途中,目睹咸阳古迹,不禁感慨难已,写下了这首《台城路》。
上片写词人行进在古道上,触目所及的是西北莽原的萧条景象:寒云凝滞,残阳黯淡,草木皆衰颓。冬天降临咸阳原,自然使从小生长在江南水乡的词人倍感苍凉。首二句即以“冷”为底色着笔,定下了全词孤寂萧瑟的感情基调,“咸阳道”既是实写,又是化用李白《忆秦娥》词“咸阳古道音尘绝”的意境,并非泛泛之笔。放眼远眺,那“如螺”的是被称为鄠县圭峰三峰之一的白阁峰,而白阁之得名就因其“阴森”、“积雪弗融”(见钱谦益注杜甫《渼陂西南台》);那“似带”的是长安正南秦岭之水樊川,唐杜牧曾留下过“依依故园樊川恨”(《柳》)的诗句。词人选取咸阳原所见的这两处远景,作为摹写对象,平淡中已寓有深意,即此山此水正是严酷历史的见证。山如螺的比喻最出名的是唐刘禹锡《过洞庭》“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水如带的比喻最出名的是唐韩愈《送桂州严大夫》“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但此处“白阁如螺,樊川似带”则予人以沉重之感。下接一句“阅尽兴亡多少”,词由浩茫的空间转向悠长的时间,秦汉晋唐,历代帝王俱成过眼烟云,咸阳陈迹似乎在向词人诉说着历史的沧桑。沿途的陵墓祠庙,曾引来多少骚人墨客凭吊。据翁同龢在《日记》中所述,他见到过王士禛、毕沅、林则徐等人的题咏。作为后来人,词人通过亲临咸阳原,真切地体味到一种历史的沉重感,相对于上述词客,翁深感此时此地的自己,尚远不足于与之相匹,王士禛以户部侍郎祭告华山,毕沅以陕西巡抚久驻西安,林则徐遣戍伊犁途经陕西时,早已出任过湖广总督、两广总督。三人无论功业、学识、艺文均有建树,只可惜登临过这方山水的先贤们已先翁氏而去,不由得使词人“愁”从中来,顿生“悔写旧时稿”的心绪。词人的“愁”与“悔”受外界特定景物触发,饱含深沉的家国兴亡之感。其“愁”当在年盛而未能大展鸿图,力挽季清颓势;其“悔”或悔辞章之事纯属小道,难以承当经国济世的历史使命。
下片首三句紧承上片,由外而内,由“愁”生“怨”。凭吊毕历史故迹,吟诵完前人题咏,身处“天涯”的词人唯有以酒浇愁,原因就在“秋杪”(秋末)的渭城在词人眼中已充满了万般怨情。渭城本是个送别诗中的伤心地,王维“西出阳关无故人”(《送元二使安西》)曾为多少浪迹天涯的文人倾吐出内心的哀怨,在“客舍青青柳色新”的春季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秋冬之时给词人带来的心灵悸动了。词人用翻进一层的手法道出了与共事好友曾祖荫(曾为陕西乡试正考官)别后、只身在陕而又心系帝京的真切感受。咸阳原大道上的柳树还是老样子,而我却不以此为久“留”之地,词人借助杜甫《秋兴八首》其八“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句,传导出眷怀帝京、寻求君臣相契胜境的迫切心情。词用疑问句式,则表达了对梧无凤栖、贤士远君的深深忧虑。自顾宦游在外,身心已觉疲惫,词人满头乌发,近来渐染霜色,真是“绿鬓愁中改”(吴均《和萧洗马子显古意》)。但王命在身,唯有继续行进在视学道上,不得不“羞对秦川”(“秦川”,指今秦岭以北关中平原),眼看着滚滚渭河北流而去。渭河水流“波浩渺”,暗寓时光逝去,心力空耗。嗟老伤怀之情,溢于言表。
全词情随景出而显其哀伤,景因情露而愈能动人。词人运用时空迭现,虚实相间之法,使愁思怨情浑然交织于词句中,成为一有机整体。如果说上下片各有所侧重的话,那么上片重心落在家国之恨上,下片则以身世之感结穴。词中用典,也力求切时切地。只是在遣词造句的感情分量上,有稍过之嫌,表现出初登仕途的词人政治心态尚不够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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