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吴伟业《病中别孚令弟组诗》兄弟话别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病中别孚令弟·吴伟业

昨岁冲塞别,萧条北固楼。
关山重落木,风雪又归舟。
地僻城鸦乱,天长塞雁愁。
客程良不易,何日到扬州?
秋尽霜钟急,归帆畏改风。
家贫残雪里,门闭乱山中。
客睡愁难熟,乡书喜渐通。
长年沽市酒,宿火夜推篷。
十日长安住,何曾把酒尊。
病怜兄疆饭,穷代女营婚。
别我还归去,怜渠始出门。
往来几半载,辛苦不须论。
消息凭谁寄?羁旅祗自哀。
逾时游子信,到日老人开。
久病吾犹在,长途汝却回。
白头惊起问,新喜出京来。
早达成何济,遭时信尠欢。
客游三月病,世路一生难。
忧患中年集,形容老辈看。
相逢俱壮盛,五十未为官。
此意无人识,惟应父子知。
老犹经世乱,健反觉儿衰。
万事愁何益,浮名悔已迟。
北来三十口,尽室更依谁?
似我真成误,归从汝仲兄。
教儿勤识字,事母学躬耕。
州郡羞干谒,门庭简送迎。
古人亲在日,绝意在虚名。
老母营斋诵,家贫只此心。
饭僧余白蚝,装佛少黄金。
骨肉情难尽,关山思不禁。
楞严经读罢,无语泪痕深。
寡妹无家苦,抛离又一年。
老亲频念此,别语泪潜然。
性弱孤难立,门衰产易捐。
独留兄弟在,中外几人怜。
穉子称奇俊,迎门笑语忙。
挽须怜尚幼,摩顶喜堪狂。
小辈推能慧,新年料已长。
吾家三万卷,付托在儿郎。

吴伟业披着茫茫飞雪来到北京,却没有真得到清廷重用,只授了个“弘文院侍讲”的虚职。诗人原就多病,在京师又“郁郁惨沮,触事伤怀”,终于一病三月、卧榻不起。而今能够关心他的,就只有故乡亲人了——三弟孚令(伟光之字)千里迢迢来京探望,只可惜住了十来天,又不得不与病中的诗人欷歔握别。这十首五律组诗,正吟成于孚令南还的凄凄话别之间。

人在病中,身子虽不能自主,思致却纷乱无际、格外活跃。时令正值初冬,窗外又飘飞起一天白雪。这凝噎相对的一刻,与“昨岁”在镇江“北固楼”的兄弟话别情景,又何其相似:那时诗人应召北来,深情的幼弟从太仓直送到镇江,才在“落木”萧萧中回棹。当诗人独伫江楼,望一叶孤帆在雪波迷蒙的江天消隐时,那一颗浸润亲情的客中乡心,从此还能静歇吗?“关山重落木,风雪又归舟”——而今在这僻远的京城,忍看幼弟在“乱鸦”哀啼、“塞雁”愁鸣中离去,自己却不能相送一程,又该令诗人多么伤心!何况这归程还会经几多逆风险浪,何况贫穷的家园还远在天外的“残雪”、“乱山”之中……忧伤的诗人在与幼弟话别之际,只能喟然长叹:这一去,“乡书”倒是可以通达家人的了,但病中的我,又何能再在天涯羁旅中安睡?从此后,我唯有夜夜独对市上沽来的苦酒,以遥应你风舟“宿火”中的“推篷”(窗)回望了。

这就是开头二节描述的景象。浓浓的别意,交织着去岁、今冬的两次“风雪”泣别。这泣别经了“乱鸦”、“愁雁”氛围的渲染,经了对穷苦故乡的瞻念,和幼弟在船火天涯中“推篷”回望情景的悬拟,便愈加表现得句句蕴泪、字字含悲。而后转入对孚令来京探病的感怀,更将这一幕泣别,带入了身世飘泊的无限凄伤之中。

不过诗人抒写孚令探病和离去的感怀,却很少如开头二节那样运用描摹笔墨。“十日长安住,何曾把酒尊。病怜兄彊(强)饭,穷代女营婚”:素朴无华的直叙,正适合表现兄弟间相嘘相存的最纯真的亲情。“久病吾犹在,长途汝却回。白头惊起问,新喜出京来:悬想家中老父对儿病的担忧,以及忽闻孚令带讯南归的“新喜”,也一无景物氛围渲染。但在一“惊”一“喜”的简洁神态勾勒中,自见老父那一片关切深情。由此引出“早达成何济,遭时信尠(同‘鲜’)欢”的身世飘泊之叹,用的虽仍是直抒己怀的写法,但因了“客游三月病,世路一生难”的惊心对照,读者自能感受到这位“早达”之士遭逢世乱,于江山易姓之秋,犹郁郁困顿于仕途的不尽悲哀。读这三节诗,人们恍可见到,卧病异乡的诗人,在兄弟归去之际,正怎样为身当“中年”、“忧患”丛集,竟无一分喜讯告慰“白头”老父,而泪横病榻、哀哀嗟叹。

“老犹经世乱,健反觉儿衰”!当诗人想到暮老之父,反而要为衰病的儿辈担惊受惧时,心中的愧悔和不安,便如那寒夜的飞雪,更加撩乱、纷扬了。诗中由此跳出了对幼弟充满悔恨的叮咛:“似我真成误,归从汝仲兄(孚令之二哥)”——你可再也莫要学我的汲汲仕途,求那身外的无益“虚名”了!从此后只管“教儿”识字、侍奉慈母,在“躬耕”陇亩中学习稼穑之道,那才是人生的立命之本。倘若像我这样,不羞于“干谒”州郡、“送迎”权贵,可就要“误”尽平生了呵!絮叨的叮咛,似乎也不见怎样吐语惊人。但它出自一位回首往事、悔羞交集的过来人之口,就带有了非同寻常的警醒之力。吴伟业之幼弟当时正在太仓“州庠”读书,显然也曾作过像乃兄那样文名四播、跻身仕途的迷梦。而今听此叮咛,能不恍然梦醒、衔泪颔首?这两节病榻叮咛之语,可以说远远超出了兄弟间的一般话别,而升华为对人生道路的深沉反思。以此赠别幼弟,也更能见出人那超越于世俗之上的兄弟亲情。

烛泪将尽,这兄弟话别的一幕,也终于到了幽幽的尾声。幼弟即将在风雪中启程离去,诗人那牵念难舍的心,恐怕也已飞离病榻,将伴送那一叶孤帆,驶向远方的故乡了。他想起家中的老母,就是在贫困之中,也依然不改其奉佛诵经的虔诚之心。“饭僧余白(dié,细棉布),装佛少黄金”——她是那样善良和乐于施舍,却并不能获得母子相聚的半分慰藉!当此风雪之夜,不知是否还在一边诵经,一边泪水潸潸,思念着我这“关山”远隔的他乡游子?还有可怜的守寡之妹,忍受着年复一年的“抛离”之苦,勉强挣扎在“门衰产易捐”的贫困之中,除了我们兄弟以外,又还有谁能关心、爱怜于她?“穉子称奇俊,迎门笑语忙”:唯一能给诗人的万里牵念带来温馨的,恐怕就只有那可爱的侄儿(孚令之子)了!回想去岁离家的时候,他还只是个挽着我须髯嬉戏的幼童;而今一年过去,想必又已长高许多了吧?“吾家三万卷,付托在儿郎”——将来我能辞官还乡,就索性将那丰富的藏书,全付托给这聪慧的侄儿吧!全诗就在这悠然神往的瞻望中结束,我们的诗人,也终于面露微笑,沉浸在了梦寐般的喜悦之中……

吴伟业长于歌行,但这首诗却采用了五律组诗的形式。大概因为还在病中,神衰力竭,不便于采用那需要如矫龙行空、一气盘旋的歌行体吧?而运用组诗形式,似断似续,也恰正适合表现他在病榻之上与弟话别的飘忽思绪:或执手相忆往岁聚离之事,或屈指倾诉身世飘泊之伤,或悬拟幼弟冒雪归去之景,或凝想父母万里惦己之情。诗写得极为本色,绝无早年那种“藻思绮合,清丽芊眠之致”;而“激楚苍凉”,形断神连,感慨处如见抚榻颤巍之状,哀切中可闻清泪滴落之音。虽不以“风华”取胜,却自有真挚的“情韵”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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