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王鹏运
自题《庚子秋词》后
华发对山青,客梦零星。岁寒濡呴慰劳生。断尽愁肠谁会得?哀雁声声。
心事共疏檠,歌断谁听?墨痕和泪渍清冰。留得悲秋残影在,分付旗亭。
庚子年即光绪二十六年(1900),这一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慈禧太后挟光绪帝西逃,次年订《辛丑条约》,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终于走上了穷途末路。是年秋,王鹏运与朱孝臧、刘福姚等集于宣武门外教场头条胡同寓宅,相约填词,成《庚子秋词》二卷。这首题于《庚子秋词》之后的《浪淘沙》将填词者的心境高度浓缩,把身处末世、时临深秋者的愁苦和绝望和泪泻出,惊人心魄。
词上片以“华发对山青”起首,从宋吴文英《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问苍波无语,华发奈山青”化出,感慨横生,极具分量。花白头发,是人生暮年的标志,从这花白头发中可以读出的是人事沧桑,而从苍茫的青山间可以读出的该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世道变更,那么华发对着青山会是怎样的况味呢?“客梦零星”,是写实,在巨大的时空转换压力下,夜不能寐,客梦难成;也是写意,戊戌维新的失败,让大清王朝复兴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虽欲寄托梦幻,却又无可奈何。于是在这个深秋的夜里,更觉岁寒难耐,几个失却精神家园的愁苦难民只得在相互感受对方哀痛中体味几分慰藉。“濡呴”语出《庄子·天运》:“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此处“濡呴”二字颇为传神,失却精神家园的士人不正是“相与处于陆”的一群愁鱼吗?时光无情地流逝,空间越来越逼仄,心灵伤痛远胜于肉体,如此“断尽愁肠”的哀雁声声又有谁能理会呢?西去的慈禧太后和光绪帝无暇理会,双眼发红的八国联军无心理会,而晤言一室之内的可以理会者又只是一群无力回天的书生,似这等情形,真是“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声声慢》)!
词下片紧承上片,进一层渲染秋夜的凄寒和愁肠寸断的不堪。“心事共疏檠”,“疏檠”即镂空雕花的灯架,此处代指灯。心情灰暗的数人只能伴着明灭的灯火在深秋的长夜中煎熬,而“墨痕和泪”而化成的歌词又有谁能听,谁堪听呢?词的上下片相接处,两次用“断”、“谁”二字,非叠字句式而重字迭出本是小令之忌讳,而此处却是情之所至,非如此不足以表情达意,于是在出人意表中递进一层,哀苦不忍的情状凸现目前。“悲秋残影”传递出的意绪,情境中人何以排解呢?只有旗亭买醉一途。可借酒浇愁的结果是可以预期的:当新的一天到来,买醉者酒意渐消的时候,客梦依然零星,心事依旧难平。
整首词展现的是这样的悲剧:时在深秋,人在暮年,岁在世纪交接处,国在存亡的转折点,一切引人伤感的时间交汇到了一点,在层层堆积中形成令人不堪的悲哀,更为可恨的是,在这交汇点上,一时还看不出丝毫希望的曙光。这种绝望真构成人世间的大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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