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高安 【本书体例】
【原文】:
心郁郁之忧思兮(1),独永叹乎增伤(2)。思蹇产之不释兮(3),曼遭夜之方长(4)。悲秋风之动容兮(5),何回极之浮浮(6)?数惟荪之多怒兮(7),伤余心之忧忧(8)。愿摇起而横奔兮(9),览民尤以自镇(10)。结微情以陈词兮(11),矫以遗夫美人(12)。
昔君与我成言兮(13),曰黄昏以为期(14)。羌中道而回畔兮(15),反既有此他志(16)。吾以其美好兮(17),览余以其修姱(18)。与余言而不信兮(19),盖为余而造怒(20)?愿承间而自察兮(21),心震悼而不敢(22);悲夷犹而冀进兮(23),心怛伤之憺憺(24),历兹情以陈辞兮(25),荪详聋而不闻(26)。固切人之不媚兮(27),众果以我为患(28)。
初吾所陈之耿著兮(29),岂至今其庸亡(30)?何独乐斯之謇謇兮(31),愿荪美之可完(32)。望三五以为像兮(33),指彭咸以为仪(34)。夫何极而不至兮(35),故远闻而难亏(36)。善不由外来兮(37),名不可以虚作(38)。孰无施而有报兮(39),孰不实而有获(40)?
少歌日(41):“与美人之抽思兮(42),并日夜而无正(43)。吾以其美好兮,敖朕辞而不听(44)。”
倡日(45):“有鸟自南兮(46),来集汉北(47)。好姱佳丽兮(48),牉独处此异域(49)。既惸独而不群兮(50),又无良媒在其侧(51)。道卓远而日忘兮(52),愿自申而不得(53)。望北山而流涕兮(54),临流水而太息(55)。望孟夏之短夜兮(56),何晦明之若岁(57)?惟郢路之辽远兮(58),魂一夕而九逝(59)。曾不知路之曲直兮(60),南指月与列星(61)。愿径逝而未得兮(62),魂识路之营营(63)。何灵魂之信直兮(64),人之心不与吾心同!理弱而媒不通兮(65),尚不知余之从容(66)。
乱曰:“长濑湍流(67),沂江潭兮(68)。狂顾南行(69),聊以娱心兮(70)。轸石崴嵬(71),蹇吾愿兮(72)。超回志度(73),行隐进兮(74)。低徊夷犹(75),宿北姑兮(76)。烦冤瞀容(77),实沛徂兮(78)。愁叹苦神(79),灵遥思兮(80)。路远处幽(81),又无行媒兮(82)。道思作颂(83),聊以自救兮(84)。忧心不遂(85),斯言谁告兮(86)。”
【鉴赏】:
《九章》中各篇的命题方式大体有二:一类是因事立题,如《涉江》、《哀郢》、《怀沙》、《桔颂》诸篇;另一类则是取诸篇中,如《惜诵》、《思美人》、《悲回风》、《惜往日》以及本篇。然而本篇与前四篇有所不同的是,前四篇都是用作品开头一句中的二字或三字标题,而本篇则是取自篇中“少歌”的首句。至于“抽思”二字的含义,前人注解大都释“抽”为拔或绎,释“思”为情或意,说法较为接近。所以我们认为,所谓“抽思”,就是要把蕴藏在内心深处的无限情思抽绎抒发出来。其目的固然是为了“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向君王表白忠心;另一方面也是要“道思作颂,聊以自救兮”,借抒发倾诉自己的沉郁忧伤,来宽解安慰自己的九曲愁肠。至于屈原所欲向之吐露“微情”的“美人”究竟是喻指的怀王呢还是顷襄王呢?诗中虽末明言,但以屈原同二王的关系而论,应该是指怀王。所以关于本篇的写作时地,我们大致上是同意蒋骥的分析意见的,他说:“此篇盖原怀王时斥居汉北所作也。史载原至江滨,在顷襄之世,而怀王之放流,其地不详。今观此篇曰,来集汉北,又其逝郢曰:南指月与列星,则汉北为所迁地无疑。黄昏为期之语,与《骚经》相应,明指左徒时言,其非顷襄时作,又可知矣。原于怀王,受知有素。其来汉北,或亦谪宦于斯,非顷襄弃逐江南可比。故前欲陈辞以遗美人,终以无媒而忧谁告。盖君恩未远,犹有拳拳自媚之意,而于所陈耿著之词,不惮亹亹述之,则犹幸其念旧而一悟也。视《涉江》、《哀郢》、《惜往日》、《悲回风》诸篇,立言大有迳庭矣。”(《山带阁注楚辞》)
本篇由前后两个大部分组成。前一部分又可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十二句,总写诗人沉重的忧思和悲苦的情怀,点明了自己写作本诗的目的就是为了向君王陈言,来表述自己的一片衷情。读这一段,我们仿佛看到,在那漫长的秋夜里,诗人思绪万端、彻夜难眠,心中郁结缠绕的“忧思”就象一堆乱麻一样,剪不断、理还乱。所以当他看到秋风吹起,草木凋残变色的景象时,就不禁兴起一股“悲秋”之感。当然,这种悲秋实际上正是诗人的自悲,而最使他感到痛心疾首的就莫过于“数惟荪之多怒”了。根据《史记·屈原列传》我们知道,屈原本为楚怀王左徒,且“王甚任之”,然而正当他正雄心勃勃地希望有一番大作为的时候,怀王却无端地听信了小人的谗言,“怒而疏屈平”。所以每当诗人一想起这些,又怎能不黯然神伤呢?当然,在诗人伤心透顶,苦恼之极的时候,脑海中也闪过“遥起横奔”即高飞远走的念头,然而当他看到了祖国人民的深重灾难时,心也就渐渐地安定了下来。这表现的就不仅是诗人那种眷恋乡土的情结,还更表现了诗人那种关心人民疾苦的博大情怀。当然,使诗人不忍离去的原因中也还有对怀王眷恋的一面,虽怒其不争气,但“犹幸其念旧而一悟也”,所以诗人才会要反反复复地向之表白忠心,“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第二层十六句,以“昔”字领起,表明这是诗人对往事的追忆。这一段中,诗人用的是纪实的手法,所述种种均是有所实指而非托之空言,“昔君与我成言兮”八句,就是追述自己过去曾受知于君王,后又遭谗被疏的经历。如与《史记·屈原列传》所记载的有关史实参照对读,其意则更为显豁。这里也表现了诗人对怀王“中道回畔”、“言而不信”的怨愤。接下来的八句诗人则述说自己遭谗被疏以后的矛盾心情和痛苦悲愤。总括起来,也就是蒋骥所说的,“言欲及君之暇以自明,而始则心惧而不敢言;继则欲言而心益惧;及其言也,君方置若罔闻,而众已虑其伤已。此其所以斥之于汉北也。”
第三层十二句,诗人再申述自己过去的那些“謇謇”直谏,都是出自于爱护君王的一片忠心,是希望君王的美德能够发扬光大。而望君以前圣为法,自指彭咸为式,君臣互勉,实至名归,就正是诗人的期望和苦心。
“少歌”以下四句为第四层,这是诗人对上半篇的总结。诗人欲与君王陈述衷情而君王却自以为是不肯倾听,这就是诗人痛苦怨愤的最大原因,故不惮辞费,一再言及。
“倡曰”以下是本篇的后一部分。这一部分主要表现的是诗人独处汉北时孤独苦闷和魂恋郢都,系心怀王而无由自达的悲苦心情。“有鸟自南兮”四句明是写鸟,实是诗人的以鸟自喻。说鸟的“好姱佳丽”,就是比喻自己具有的种种美德。而“牉独处此异域”就是暗喻自己的美德不获君王赏识,以至远离郢都,独处汉北的僻远之地。君王之所以不能够明白了解自己,就是因为自己的特立独行,不肯随俗合群,而在君王面前又没有能够替自己说话的“良媒”。诗人当时所居的“汉北”“异域”之地,距离郢都非常遥远,所以想要立即面见君王,剖白自己的衷情自然也就是不可得的了。诗人不禁担心长此下去,君王怕是会一天天地忘掉了自己。于是当他遥望郢都附近的“北山”,面对悠悠而逝的汉水时,就不禁要喟然兴叹、热泪沾襟了。也许这正是诗人想到自己和怀王南北相隔而会面无期所引起的触景伤情吧!“望孟夏之短夜兮”以下十二句,都是诗人抒写其对郢都的怀恋,实际上也就是对怀王的怀恋。这种相思之情是如此的深切,以致夏夜虽短,诗人却度夜如年,而魂牵梦绕,竟然会“一夕九逝”!然而梦境终难成为现实,虽思君而不可得见,总是因为“理弱而媒不通”,自己对君王的苦心终究难于通达。
“乱曰”以下总束全篇。在这一段中,诗人的思绪和行动都是一片混乱,似乎他的“忧思”是过于沉重了,以致他的精神承受力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行动上也有点失常似的。所以诗人的确是需要宣泄这些积郁于胸的“忧思”以“自救”了。然而诗人的忧伤幽怨却无可告语。至此,一个悲思沉重、痛苦难抑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就像浮雕一般地凸现在我们的眼前。
读完这首诗,我们不难发现本篇在结构上是颇为奇特的。它不仅结尾有“乱”辞,而且篇中还有“少歌”、“倡曰”。这样的体式在“楚辞”中还是绝无仅有的。说到这里,我们无法回避篇中出现的这样两个问题:一是本篇的前后两部分似断似续,好像“奇葩并蒂,嘉禾重颖”(陈子展《楚辞直解》);二是本篇的前后两部分所写的时间不统一,前则说“悲秋风之动容兮”,后则说“望孟夏之短夜兮”,一着“悲”字,一着“望”字,可见均是写的眼前实景,而一为秋季,一为夏季,似不免自相矛盾。对此问题前人虽多有疏解,但多未圆通。我觉得陈子展先生的意见值得重视。他说:“这篇作品,在作出的时间上经过两年,前一年秋天作了前幅,意思未了,后一年孟夏作了后幅,补足文意。本来初看好像重叠,这样一看,就知道前幅和后幅原是连续而不是重叠(《楚辞直解》《楚辞解题》)
在艺术上,本篇的抒情手法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不仅是抒发怨恨悲哀,深沉缠绵,细腻动人,而且人物复杂的心理活动也在篇中历历可见。我们知道,屈原作品的一大特色就是多用比兴,即比喻象征的艺术手法。这在本篇中虽然也不乏其例,但本篇更为主要的是诗人的直抒其情。用悲伤的语调诉说自己的纷繁思绪和悲苦心情。在心声的倾诉中,诗人那复杂矛盾的心理表现得脉络清晰、层次分明,这在屈原的全部作品还是很有特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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