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舟
—你遭人嫌弃,我怀才不遇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诗经·邶风·柏舟》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第一眼,我的注意力便被这句诗吸引了。我的心并非石头,不能随便转动;我的心并非草席,不能随便翻卷。总觉得这像一位女子的内心独白,向爱人述说着她的忠贞。绵长的画卷在眼前渐渐展开,一对青年男女乘着柏木船顺流而下,执子之手,山盟海誓,以内心的坚韧给爱情定一个永久的保质期。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学生时代印象深入骨髓的一首长诗—《孔雀东南飞》。诗中有一句话:“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是《孔雀东南飞》的女主人公刘兰芝被婆婆遣送回家时对丈夫焦仲卿所说,意思是,即使被迫分离,她的心会像蒲苇一样结实牢固,而丈夫一定要像磐石一样坚硬不可转移。短短的话语,包含的却是二人忠贞不渝的爱情。
虽然意思有差别,但我还是觉得这两句话有种相似的含义,那便是内心的坚贞不屈。
然而事实上,这首诗并非和爱情有关。关于诗的具体思想,有两种说法:一说,这首诗写的是妻子被丈夫遗弃,又被他人欺负,却不甘屈服;一说,这首诗表达的是君子怀才不遇,为小人所欺辱,难以施展心中抱负的情感。
若是单从字面上理解,那样直白的倾诉话语,似乎更贴近第一种。古时候的女人地位没有现在这样高,更别说什么男女平等了。当时没有离婚这一概念,有的只是休妻。女子必须遵守三从四德,不仅要讨好丈夫,还要讨好夫家的所有人,尤其是公婆,就像林黛玉进贾府一样小心翼翼,不能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哪怕犯一点小小的错误,都会有领到休书的风险。
《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已经算得上是贤妻的典范了,可纵然如此还是被“鸡蛋里面挑骨头”,遭到了婆婆的嫌弃。足以见得那时候的女子活得很不容易,被夫家嫌弃也就罢了,回娘家后还得被娘家人看不起。
《柏舟》中的这位妇人不知是何原因被丈夫遗弃,不过她的下场比刘兰芝可惨多了。刘兰芝回到娘家虽然也被兄长嫌弃,但因为长得貌美,即便是被休也还是被太守家的公子看上了。《柏舟》没有描写妇人的长相,不过可想而知,生活在古代的女子,纵使再好看,被休之后地位还是很低的。她的娘家有亲兄弟,却不能作为依靠,对兄弟们诉苦非但不被同情,反而惹来怒火连连。她的心中忧愁痛苦缠绕,却无法排解,还要遭到群小的欺辱。
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妇人也还是没有屈服,她依旧坚持己见,以诗来表达心中的愤懑和矢志不渝的忠贞。
同样作为“弃妇”,《上山采蘼芜》中的妇人则卑微得多。
上山采蘼芜
汉·乐府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
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
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
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
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
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
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是东汉时期的一首乐府诗,出自《玉台新咏》,写的是一位被休的妇人偶遇前夫,二人之间的行为和对白。被丈夫遗弃是件十分耻辱的事,女子必然会心怀怨恨,可《上山采蘼芜》中这位妇人却跪在地上和前夫对话,内容还是关于前夫的现任妻子。最最可气的是,前夫还故作大方地说新妻子比不上旧的,忍不住想反问:既然比不上,那你还休妻?
不过也有人认为,通过前夫的话语可以看出他内心也很难受,可见他对这位妻子还是有感情的,休妻另娶或许不是他的本意,他很有可能和《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一样,因为家长的强制干涉而被迫与妻子分离。
无论是哪种情况,受伤最大的始终是女人。再多的烦恼苦闷,她们也只能烂在心里,不知道对谁诉说。
古人心事难说的时候,总喜欢借其他事来言志,比如《聊斋志异》中,蒲松龄以狐仙鬼神之事来暗讽当时的社会制度,比如《楚辞》中,屈原借和渔父的对话来表明自己的高洁,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所以,若是说这首诗借妇人的遭遇来比喻君子怀才不遇,为小人所欺,也是很有说服力的。
韩愈在《马说》中写过,“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从古至今,有不少有识之士满腔热血,想一展抱负,却苦于没有人欣赏自己的才能而郁郁不得志。他们得不到明君的赏识,还要遭到奸臣小人的诬陷。明君就好比是抛弃妇人的“丈夫”,奸臣小人则像是欺辱妇人的“群小”。君子估计是碍于世俗,只得借“妇人”之口,以被丈夫遗弃、被群小欺负来比喻自己内心的苦闷,纵有心事口难开,唯有如此,才能勉强抒愤吧。
我觉得这位君子的处境像极了屈原,君主不赏识自己,同时又被奸臣所害,心中忧愁愤懑不知道该向谁倾诉,最终以魂归汨罗江作为对自己的解脱。
举世混浊而唯我独清,众人皆醉而唯我独醒。我有一腔心事,到底该说给谁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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