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淮生《绿之惑》诗文集赏析

作者:吴淮生 栏目:吴淮生诗集 2020-10-15 09:28:10

绿之惑

我喜爱绿色。

大千世界,虹霓万千,色彩缤纷,我最喜爱的是绿色。

绿色,是生命的标志,青春的象征,春天的印记。

犹记髫龄,我拜过一个干爹,在举行仪式前,他要给我做一身衣裳,我选的就是绿色。

少时,我住在家中水井边的一间小屋里,窗外的院墙上爬满了藤蔓,春夏秋三季都是浓绿浓绿的。它映绿了我的小小的房间,浸绿了我少年梦幻般的岁月,染绿了我心灵中文学的幼芽。于是,我读朱自清的散文《绿》,不忍释手,我诵“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的词,常吟不辍。

后来呢?后来我就写起来了,笔尖下流泻出一道连续不断的绿色山泉:《绿色的星》《绿》《绿色日记》《绿云》《绿色的母亲》《旅顺,绿色的云》……

我生自江南,却久客于西北黄土高原之上。江南的绿,绿在我的梦中,绿在我的云烟记忆里,塞北的绿,是我心底的渴望,眼前的瑰宝。这里,一年有好几个月几乎见不到自然界的绿色,这更增浓了我对绿色的怀想和追求。内子解我心意,便于案头窗前养起盆花,在室内酿造几星春天的色泽,给我干渴的心田稍许慰藉。

漫长的冬天尚未过去,一位年轻的朋友来看我,他穿一身草绿色的戎装,比我家窗台上花叶的色彩浓多了,也大多了,照得满室生辉,我的眼前洋溢着一片春色。这与他青春的年华、生命的活力也很谐调,仿佛他生来就该着这身服装。临别时,我陪他走到寓所北边的城外,目送他远去。我看见,在冬末灰黄色的旷野中立起了一棵醒目的绿树。倘使他走进同伴的队列,在这原野上行进,那就是一行行挺拔的白杨。他们隔断飞沙,挡住寒流,给人们以蓝天、白云、晴日,宁静、温馨……所以,文学大师茅盾先生在当年那严寒的冬季里才那样热情地讴歌白杨,留下不朽的名篇。

我伫立于寒风之中,望灰蒙蒙的天边,朋友逐渐消失的绿色身影,曳引着我的遐思从《白杨礼赞》中逸脱出来,一直向北,飞落在茫茫瀚海包围中的一个小小绿色之“岛”上——那是西北部边境的一个哨所。十四年前,我有幸驱车穿过大漠去那里访问。亲眼看见,来自天南地北的戍边战士,硬是在寸草不生的地方,用双手盖起了一排排整齐的红砖营房,用汗水和地泉浇活了一行行绿树,一畦畦菜地,给辽阔的荒漠镶嵌了一块绿宝石。这是多么珍贵的绿啊!其中颜色最鲜的,还是战士身上草绿的军装,而最奇妙的,则是在本该挺立着笔直的白杨的营房四周,却站着婀娜多姿的江南垂柳。原来,指导员是江苏人,探亲时带回柳树之苗。让它植根荒漠,和自己一起守卫边疆。那时他二十八九岁,在这终年人迹罕见的边陲上已经生活和战斗了十多年了。丝丝绿柳,系着战士江南的情,塞北的心。

流光是无羁的马,在尘海里,我又送走了一长串的年月。而今,当年的指导员,或者早已解甲归田,或者已升迁为将军了。战士当然也已风流云散,各自卸却草绿色戎装,又回到天南地北,在改革的浪尖上去弄潮了。他们创造的“小岛”上的绿色该扩大了吧,那一行垂柳也该更加茁壮。现在,这绿色的“岛”、草绿色的戎装,是属于更年轻的战士了。一茬茬的战士,创造了绿色,也保卫了绿色,保卫绿色就是保卫和平和安宁。

我难以在满地冰霜的郊野久待,只好回到住处。但思绪是自由的,它不畏寒冷,不受时空阈限,不为房屋禁锢,继续在已经逝去的时光之河中漫游,于是,便游到十一年前的南国去了。那也是冬天,但南海畔的阳光是明媚的,气候是温暖的。是时,特区初辟,深圳刚飞,联检大楼尚未兴建,我们从火车站可以一直走向罗湖桥前。在境外的行人、车辆和桥的那一头外国旗的映衬下,我突出地感觉到桥头上飘扬的五星红旗分外的红,旗下肃立的战士草绿色的军装分外的绿,比我住的宾馆门前那块草坪的颜色更绿,我们的祖国,就用她鲜绿的笑容迎接海外归来的骨肉同胞、异国来访的朋友客人,用她深绿的防护剂阻挡虫豸的潜侵。那国门的哨位上战士身上的草绿色,至今还在我的记忆里,也在我的眼前闪耀着,荡漾着。

七年前,我又一次置身于草绿色的世界里。应解放军总政文化部之邀,我到迄今还怀念不已的黄海之滨的名城大连和黄海中遥远的岛屿上去作客。

旅顺(大连市的一个区)多树,时值8月,在初秋灿烂的阳光下,整个城镇宛如一柄撑开了的巨大的绿伞。我就寄迹于绿伞的最深处——部队的一家招待所里。住在绿色城中的绿色招待所中,草绿色戎装严整的宣传科周副科长整天陪同我在绿色的山峦和绿色园林参观游览,我充分地享受着绿色的甜美。

不意这一切一夜之间全都颠倒了:我在旅顺遇到了数十年来未有的特大台风。狂飙怒号,暴雨如注,树被连根拔起,草遭无情蹂躏,整个城镇在战栗,天空和大地呈铅灰色和淡黑色,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旅顺的绿到哪里去了呢,还有吗?有!绿色就在我的身边,我的周围——一队队战士顶风冒雨出发去救灾了。他们的草绿军装,在黯淡无色的街道上格外鲜明夺目,他们铸成一道绿色的“长城”,一条绿色的“林带”,去抵御风灾,护卫人民。多少倒塌的房屋靠他们而得以修整,几多无助的家庭因他们而受到庇安。绿色,生命的标志啊!

而待风灾过去以后,这绿色的“长城”,绿色的“林带”,又悄然隐没在旅顺全城的浓绿之中,织进黄海岸上绿色的云锦。

而我,却漂流到黄海中最远的岛屿上去了。这里,岛是绿的,山是绿的,满山遍野的松树和刺槐也是绿的,极目所见,到处是一片我心爱的绿色。在绿荫深处,我访问过渔民的家,为他们已获的温饱和他们一起感受由衷的喜悦,在绿树掩蔽下,我憩息于滨海的高山哨所,与战士们一道迎接蔚为壮观的黄海日出。初阳照在哨所旁盛开的紫红色木槿花上,照在战士的身上,一样的绿色身躯,一样的紫红脸膛,似乎花树与人合而为一了:木槿花就是战士,战士就是木槿花。我就沉浸在这绿色的诗氛里。

我还和守岛13载的四川籍军人王选聪干事攀了半个乡亲——内子就是巴山蜀水的女儿嘛——我为和他相识而高兴,也为他长期孤悬海天的生活而感动。别前以一首七绝相赠:“回望家山路几千,风吹海戍十三年。乍逢乍别天涯客,碧海轻云友谊篇。”

“回望家山”何独是经岁不归的王选聪哪,连我这个短期出访,离家匝月的人也有这种情绪。中宵不寐,看哨所窗外的星天,不禁念及,远在西北的内子已经睡熟了吗?其实,她少女的青春也是草绿色的,是属于作家魏巍笔下的“最可爱的人”的行列中的一员。谁能想到蜀中女士、当代木兰和江南游子,文弱书生竟会结成终身伴侣呢。她也曾是一株绿树,而今,当然早已脱却戎装,但在我的眼中,她仍然是一棵绿树,和我并立于大西北的风沙线上,已经多少度春秋了。

至于我,此生却憾无穿草绿色戎装的幸运与机缘。幼时干爹给我做的那身衣服既非军衣,也非草绿,颜色却近于邮政工作人员的制服。故我有诗赠内子云:“荆钗虽老堪为伴,戎马无缘未觅侯。”这倒是不折不扣的纪实文学。

思绪固然无拘无束,但总有勒马收缰的时候,我终于从海岛上回到现实中来了。眼前依然是西北的冬天,花儿未开,草儿未绿。但此时我的心中,却正涨满草绿色的大潮。若干年来,我频频走进这草绿色的大潮,走进草绿色的诗和画——在天涯,在海角,在边陲,在戈壁……

其实,我的大半生,不都是在草绿色的引力场之中吗!

是为《绿之惑》。

[1992年4月4日晨于银川湖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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