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淮生《女作家笔下的女作家——读《肖凤文集·传记卷》》诗文集赏析

作者:吴淮生 栏目:吴淮生诗集 2020-10-15 09:27:56

女作家笔下的女作家——读《肖凤文集·传记卷》

我放下刚读完的一本书,坐在椅子里,眯上疲倦的眼睛准备休息一会儿。忽然三位女作家一路走来,立于我的眼前:萧红、庐隐、冰心(按年龄依次是庐隐、冰心、萧红)。她们是从刚才的书中走出来的,书的作者用文字符号将已经远去了的人请回来,再现于读者面前。这就是《肖凤文集·传记卷》(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年6月出版。以下简称《传记卷》)所收的《萧红传》《庐隐传》和《冰心传》。肖凤是女性作家和学者,她在《萧红传·跋》中说:“大概因为我是一个女性的缘故吧,所以特别珍爱我们民族的优秀女作家。”因之,她的三位传主便是女作家笔下的女作家了。

那么,这个命题的蕴含有些什么特点呢?我以为:一是“女性”;二是“作家”。就第一点来说,又分为二:

首先,作者从女性的视角考察她的传主的生平,特别关注她们的命运。五四时期的女知识分子,为了维护女权,挣脱封建婚姻的枷锁,是她们首要的抉择。庐隐当然是如此;萧红生得晚一些,但由于长在封闭落后的边陲小城,依然饱受封建婚姻压迫之苦。作者写尽了萧红在这方面的苦痛和劫难。“萧红为了逃避包办婚姻和家庭的虐待,毅然从呼兰县逃到哈尔滨”,再逃到北平,依然没能逃出封建婚姻的魔掌,终于失身于被父亲所包办的男方。那个无赖男人竟然留下600多元的债务让她偿还而潜逃无踪;但她也到底摆脱了这场噩梦似的“婚姻”。肖凤笔下的庐隐更为刚强,她勇敢地解除了不如意的婚约,又不顾强大的旧势力舆论的反对,和自己所爱的人结合。两位现代女作家都追求光明美好、妇女解放,一个生性柔韧多感,一个性情热烈豪爽,不同的性格,经过另一位当代的女作家的审美观照而活灵活现地再现了出来。

《传记卷》的第三位传主——冰心的命运和前面二人迥然相异,她生长在开明的家庭里,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接受五四前后的新思想,直到大学毕业、出国留学,恋爱和婚姻也都是自己做主。书中多次写到冰心父母的开明,这当然是史实,但在当时确实是很罕见很难得的。在三位传主中,后者和前二者的命运反差如此明显,收入一书,形成对照,我觉得,这更凸显了传记作家对前辈女性的深挚关切。

《传记卷》的女性特点,还在于细腻的笔触以及由此流泻的柔情。作家写了萧红短促、美丽、悲剧的一生。极为细致地描写萧红在后花园寂寞的童年时光,她的反帝反封和爱国的思想与行动、颠沛流离的生活、人生后期感情历程的波澜……肖凤用同样的生花之笔写庐隐的抗争、奋斗、创作、爱情、漂泊……传记作家抓住“爱”“海”“书”三个特点,精致地画出了冰心的童年生活状况。书中对三位女作家的心理,也有许多细微传神的抒写,特别是引用传主自己的文字来表达她们的心理,显得更为真切。

作品中,萧红孤独地夭亡于日寇铁蹄下的香港的情景,感人至深。记得1942年,青年诗人李满红的《悼萧红》中的诗句:“对于死/在这战争的年代/我是不常感到悲哀和感动的/但对你那青春的夭折/我却要向苍天怨诉了”(满红自己不久也更“青春的夭折”了),曾给13岁的我很大的震撼。69年后的现在,我读肖凤《萧红传》里的语句:“这时,她的咽喉已经发不出声音,她的身体已经极度地虚弱,她无法喊叫,也无法呻吟,更无法留下遗言。在与这个世界告别之前,她的心里一定会有无限的感慨,她还年轻,却尝尽了人生的苦酒,她对那个罪恶深重的社会是深恶痛绝的,但是如果想到未酬的壮志,她又该产生多么强烈的生的欲念呢!她就在这种沉默无语的痛苦之中,忍受着临终前的煎熬,度过了弥留的时刻,而终于在1942年的1月22日,默默地离开了人间。这一年她只有31岁。”

这是和泪的笔墨,心里流血的书写,给了82岁的我的心灵更剧烈的震撼!使我不忍卒读而又不能释手。

《传记卷》写庐隐35岁因难产逝世的情节也同样如此。作者依据资料,具引了庐隐临终前对丈夫说的一番话,使得这对夫妇永别的悲痛之情更加真实和感天动地。至于《冰心传》中,有关母爱、童心的充溢美好感情描叙,满卷都是,不再多举。

这些关于女性作家的至情至性的文字,非是女性作家不能写出。

《传记卷》不是一般史志上那种大事年编式的人物传,如果定要溯源的话,在本书的笔法中,倒可以找到《史记》的某些影子。肖凤的书是传记文学,也就是说,它既是翔实的人物传记,又具文学作品的审美品位和特性:这种品位和特性,也分为两个方面——书中倾注了创作主体的强烈感情,这一点在前面已经说过。精心而艺术地塑造传主的形象,重视细节真实的描写和语言的文学性,也都是这卷传记的美学特色。萧红反对封建家庭的压迫是逃脱,对日寇侵略是悲愤和鞭挞,庐隐对封建旧势力的抗争是冲决一切,其奈我何的勇气,冰心是在五四运动大潮中成长和前进的。肖凤总是把她的人物放在时代和社会的大背景中去抒写她们不同的个性,而又都归结到传主的文学创作上去。传记里的感人形象又往往是通过生动的细节描写而鲜明地凸显出来的。在《萧红传》中,当舒群蹚过深水去救被洪水困于旅馆楼上、身无分文的萧红时,作者将一个青年弱女子孤身无助、濒临绝境及其突然绝处逢生的神情心态,写得是何等逼真而感人啊!写小庐隐拆散姨母的表,因害怕受罚,躲进花园里的假山洞直至夜晚才归,作者细致的笔触,使一个小女孩好奇、恐惧的情状心理跃然纸上。表现冰心在母亲逝世时的哀痛心情,则是引用传主《南归》《我的母亲》等散文中的原话,传记作家并未多加自己的叙述,却更为哀戚感人。

语言美是文学作品美学特征的第一要素,肖凤十分注重语言的锤炼和修饰。三部传记的语言都富于感情,色泽鲜明,似水流畅。《萧红传》开头关于松花江的那一段描写,本身就是一首优美的散文诗;在《冰心传》中,写冰心初到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留学时看见的月夜景色和她触景生情而引起的乡愁,也是一段诗意浓郁的美文:“没想到,第二天的夜晚,在她最不提防的八月十六,她偶然地走入了住在楼东的—位同学的房间,却忽然看到了满室的月光!她对着室中清亮的满月,心中立刻涌起了无限的感伤,她被一种强烈的辛酸之感困扰着,仿佛是站在万丈悬崖的顶上,她真想纵身向下一跃,跳进这充满了乡愁的海水之中去。”

这样美丽的文字,传记中俯拾皆是,不胜枚举。《传记卷》也可以说是一部语言隽美的长诗

《传记卷》的三位传主,都是现代著名女作家,为其立传,重中之重当是叙写她们的创作生涯,评述她们的作品——这也是本书文学特征的另一个重要方面。

在古文教学中,对文章从头至尾有序地讲解,称之为“串讲”;我想借用这个词组,改一个字,“生造”一个词组:“串评”。肖凤在传记中,对她的三位女主人公的主要作品,就是采用了串评的方法。她从萧红发表的第一篇作品短篇小说《王阿嫂的死》说起,一直谈到这位女作家的最后一篇作品《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中间以时间为序,夹以评述萧红的短篇小说、散文、戏剧、诗和长篇小说。对庐隐作品的评价也是如此。在《冰心传》里,先评述传主的“问题小说”,那是反映了五四时期新旧思想冲突及当时的社会问题的作品。继而论及她的散文和诗,以冰心后期创作的短篇小说《空巢》作结。其实《空巢》也是“问题小说”,提出的是20世纪后期的社会问题,写的虽然是美籍华人家庭的事,但这种现象晚近有逐渐扩大之势。

串讲古文应抓住重点、难点,串评作家的系列作品也要有重点。《萧红传》重点评述了长篇小说《生死场》和《呼兰河传》,对前者,着重叙述了此书出版的艰难过程。《生死场》是一部反映东北人民抗日斗争的小说,被当局的书报检查委员会长期扣压不准出版;后由鲁迅解囊相助,并具体操作,以“奴隶丛书”的名义出版。关于《呼兰河传》,肖凤用了1500多字来评论,她写道:“她(萧红)把20世纪20年代的东北农村,放在显微镜下来端详,用她那枝生花妙笔涂抹了一幅色彩丰富的东北农村风俗画。”

庐隐的作品多写青年男女知识分子的感情世界。《庐隐传》对这方面的作品有重点地进行了阐释。如中篇小说《海滨故人》,这是庐隐的成名作,也是她的代表作。传记认为,小说女主人公露沙的形象,“其实正是庐隐本人在朋友心头留下的印象”;露沙的心路历程,“正是庐隐与郭梦良当时的处境和心情”的写照。对传主篇幅最长的小说《归雁》,传记作家用了长长的2000字来评述。

那么,《冰心传》呢,母爱与童心是传记述评的着重点,冰心的儿童文学经典作品三组《寄小读者》(实际上是四组,冰心自己误记),像一条银链贯串于传记之中。此外,传主的亲情散文、组诗《繁星》、奇书《关于女人》以及上面说过的“问题小说”,也都在传记作家注意的视野范围内。

串评与重点阐述作品相结合,勾勒出了三位传主创作生涯的清晰印迹。为作家立传,就是在叙其生平的同时,着力评述他(她)的创作和作品,所以三部“传”实际是评传,《冰心传》就曾被中国社会出版社以《冰心评传》的书名出了第三版。这部传记曾由《中国妇女报》评为“最佳图书”第一名;第二版配以200多帧传主的照片,题作《冰心图传》,并获马来西亚华文“冰心文学奖”。

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说过:“肖凤的《庐隐传》是一本评传,出版较早,可以看作是社会主义新时期以来庐隐研究的领军之作。”我自知阅读面有限,孤陋寡闻,不敢轻作论断,留了点余地。现在见到香港《文汇报》编辑竹立先生所说的话,知道了《庐隐传》是关于“庐隐生平的第一部详细传记”。肖凤将一位湮没于岁月的云烟里、“几乎被人遗忘”(竹立语)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活跃于中国文坛的著名女作家钩沉出来,使她及其作品重现于世,这是一大功绩。我从少年时代起,陆续读过萧红和冰心的许多作品以及关于她们的一些资料,而直到这次,才从《传记卷》中第一次读到两位女作家的完整的传记。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肖凤文集·传记卷》是对我国现代文学研究、尤其是对现代女性文学研究的重要贡献;它本身也是一部优秀的长篇传记散文作品。

[2011年10月5日于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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