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建国宜师古[2],兴邦属上庠[3]。从来以儒戏[4],安得振朝纲。
叔世何多难[5],兹基遂已亡[6]。泣麟犹委吏[7],歌凤更佯狂[8]。
屋壁余无几[9],焚坑逮可伤[10]。挟书秦二世[11],坏宅汉诸王[12]。
草草临盟誓,区区务富强[13]。微茫金马署[14],狼藉斗鸡场[15]。
尽欲心无窍,皆如面正墙[16]。惊疑豹文鼠,贪窃虎皮羊[17]。
南渡宜终否,西迁冀小康[18]。策非方正士,贡绝孝廉郎[19]。
海鸟悲钟鼓,狙公畏服裳[20]。多歧空扰扰,幽室竟伥伥[21]。
凝邈为时范,虚空作士常[22]。何由羞五霸?直自訾三皇[23]。
别派驱杨墨,他镳并老庄[24]。《诗》《书》资破冢,法制困探囊[25]。
周礼仍存鲁,隋师果禅唐[26]。鼎新麾一举,革故法三章[27]。
星宿森文雅,风雷起退藏[28]。缧囚为学切,掌故受经忙[29]。
夫子时之彦,先生迹未荒[30]。褐衣终不召[31],白首兴难忘。
感激诛非圣,栖迟到异粻[32]。片辞褒有德,一字贬无良[33]。
燕地尊邹衍,西河重卜商[34]。式闾真道在,拥篲信谦光[35]。
获预青衿列[36],叨来绛帐旁。虽从各言志,还要大为防[37]。
勿谓孤寒弃,深忧讦直妨[38]。叔孙谗易得,盗跖暴难当[39]。
雁下秦云黑,蝉休陇叶黄[40]。莫渝巾屦念,容许后升堂[41]。
【注释】
[1]前刘五经映:刘映明经及第,而五十犹未入仕,故称前刘五经。李商隐也是进士及第,本在博学宏词科已被录取,因中书长的故意破坏,抹去姓名,未授予官职。诗人与刘五经同病相怜。赠别之地在泾原。
[2]师古:《尚书》:“事不师古,以克永世,匪说攸闻。”
[3]上庠:大学。《孟子》:“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
[4]儒戏:以儒为戏,轻视儒学。
[5]叔世:衰世。
[6]兹基:根本。儒学为国家根本。
[7]泣麟:鲁哀公十四年,孔子闻西获狩麟而“反袂拭面,涕沾袍”,叹曰:“吾道穷矣!”委吏:掌管储藏粮食之下级官吏。《孟子》:“孔子尝为委吏矣。”
[8]歌凤:孔子适楚,楚之狂士接舆过其门而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也!”
[9]屋壁:孔安国《尚书序》:“我先人藏家书于屋壁。”
[10]焚坑:指秦始皇焚书坑儒。逮:即递,交替,顺次更迭。
[11]挟书:私藏书籍。
[12]坏宅:《汉书·艺文志》:“武帝末,鲁共王坏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共王住入其宅,闻鼓琴瑟钟磬之音,于是惧,乃止不坏。”
[13]草草:忧劳、辛苦。区区:劳苦。
[14]金兵署:汉代接待才人的宦署,门旁有铜马,宦署门曰金马门。
[15]狼藉:散乱不整貌。
[16]面正墙:面墙而立的泥塑木雕。
[17]豹文鼠:鼮鼠,身上的纹理像豹子。虎皮羊:羊质而虎皮,见草而悦,见狼而颤。
[18]南渡:晋元帝渡江,建都建康。西迁:陈后主归隋。隋文帝统一天下,厚赏诸儒,儒术大兴,及至暮年,不喜儒术,遂废天下之学。
[19]方正士:《汉书·文帝纪》:“诏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者,上亲策之。”孝廉郎:汉代的官吏选举制度,推举孝子和廉洁之士。
[20]海鸟:《庄子·至乐》:“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炫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狙公:猿类。
[21]多歧:《列子·说符》:“杨子之邻人亡羊,杨子曰:‘亡一羊,何追者之众?’曰:‘多歧路。’既反,曰:‘亡之矣!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也。’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伥伥:无所适从的样子。
[22]凝邈:不视不听,思虑玄远的样子,指道家。虚空:指佛家。
[23]何由:无由。訾:诋毁。
[24]别派、他镳:指除了儒家外的其他学派。镳,马嚼子。
[25]破冢:发掘坟墓。探囊:偷东西。
[26]二句的意思是周礼存在于东鲁,并未灭绝。唐朝继承隋朝的制度,推行科举,儒学大兴。
[27]法三章:约法三章。
[28]星宿:文星、才学之士。森:盛也。起:起用。
[29]缧囚:汉代夏侯胜、黄霸曾系于狱中,霸从胜受《尚书》,越两冬,积三岁出狱。掌故:汉代晁错以文学为太常掌故,汉文帝令他向济南伏生学习《尚书》,学成,诏以为太子舍人。
[30]夫子:此指刘五经。彦:优秀之士。先生:教学者。
[31]褐衣:粗制的衣服,代指地位低下的人。
[32]诛非圣:口诛笔伐不符合圣人推崇的言论。粻:粮食。
[33]无良:不善。
[34]邹衍:齐国临淄人,战国末期阴阳家学派代表。卜商:孔子学生子夏的姓名,居西河教授,为魏文侯师。
[35]式闾:车前横木;闾:里门。车至里门,人立车中,俯凭车前横木,用意表示敬意。后指登门拜访。篲:笤帚。谦光:因谦让而更加光辉。
[36]青衿:青色衣领,周朝学子的服饰。
[37]各言志:出自《论语》,谓各自言说自己的志向。大为防:出自《礼记》,意思是遵守礼制大防。
[38]孤寒:指诗人自己。讦直:发人阴私而不殉情。
[39]叔孙:《论语》:“叔孙武叔毁仲尼。”盗跖:春秋末年的大盗。
[40]此二句点明送行之地在秦、陇。时令为秋季。
[41]巾屦:又作“巾履”,头巾和鞋履,指儒服。升堂:升堂入室,指成为登门弟子。
【译文】
建立国家应该效仿古代的方法,国家强盛要重视学校教育。一直以来,只要是轻视儒学就不可能振兴国家的法纪。
衰落的世道是多么的艰难啊,儒学已经败坏,孔子屈为小吏,接舆只能假装疯狂。孔子墙壁之中所藏的书已经所剩无几了,都是因为秦始皇焚书坑儒引发的祸事啊。秦代禁止私人藏书,汉初破坏了孔子的宅第,发现的书籍已经不多了。忧劳于缔结盟约,因为富国强兵而劳苦。儒者前途渺茫待诏金马门,君臣上下痴迷于斗鸡。都希望人心无窍,就像面对着墙的泥塑木雕。文采如豹的鼮鼠,让人惊讶疑惑,见狼都颤抖的虎皮羊以假乱真,贪腐盗窃。晋王室南渡,儒学衰微至极,隋朝建立,儒学短暂复兴,但只是昙花一现。策问不是方正善谏之士,贡举推荐的也不是孝顺廉洁的人。春秋以来,人们深畏礼法,就如同海鸟听到钟鼓之乐感到悲伤,猿猴害怕穿上周公之服。分岔路很多徒然扰乱学者的选择,处于幽室不见光亮,无所适从。道家成为而今的时尚,佛家作为读书人日常的准则。不重视德行而强调力量,那么以称呼五霸为耻就没有了根据,却可以直接羞辱三皇五帝。杨、墨、老、庄并列齐驱,别派之学,大为兴盛。儒学典籍沦为发掘坟墓的资财,法律只能捆缚小偷。
周礼存在于东鲁,唐朝继承发扬隋朝的考试之法,儒学得以兴盛。更新麾下推举制度,革除过往弊病约法三章。才学之士盛传文雅之学,以风雷之势起用隐居之士。被关在狱中的文人急切地学习儒学,掌故忙着教习天子典籍。刘五经是当世的优秀之士,一直教学,所学的佛家经典并未荒废。穿着粗糙的衣服一直都未入仕,头发白了也依然没有忘记儒学。刘五经感奋激发口诛笔伐非儒家圣人之语,而自己却滞留到了暮年。刘五经是非分明,在只言片语中褒扬有德之士,一字一句都是对不善之人的贬斥。
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礼遇刘五经,就如同燕昭王对待邹衍,魏文侯之于子夏。王茂元以谦虚恭谨的态度受经于刘五经。我获得跟刘五经学习的机会,经常在先生身旁叨扰。虽然让我们各自言志,但也让我们遵守礼制大防。希望刘五经先生不要因为我贫寒而放弃我,我也担心先生因为做人太过耿介而有碍仕途。小人的谗言容易招致,强暴的势力甚为嚣张。大雁南飞秦云昏黑,蝉停止了鸣叫,陇地的树叶也枯黄了。希望刘五经先生不要改变儒者的志向,容我他日再登门为弟子。
【赏析】
刘映以明经及第,王茂元和李商隐都曾向他访求经学。刘映因其耿直的性格,五十还未入仕,诗人同情他的经历,感到同病相怜,写下了这首诗。此诗三分之二的篇幅皆在谈及儒学的兴衰消长,粗看会有喧宾夺主之嫌,细思之,个人的命运与国家命运息息相关,刘五经的悲剧命运皆系于儒学的衰微。诗人论述儒学受重视程度的变迁,实际上也暗含着刘五经命运的必然。
诗歌的开篇四句,总领全诗。道出儒学兴则国家兴,儒学败则国家废的道理,强调“师古”“尚儒”的重要性。“叔世何多难,兹基遂已亡”奠定了全诗伤感的基调,直接抒发处于困顿之世的哀婉情绪。“叔世何多难”等三十二句是诗歌的第二层,以典故和直接论述相结合的方式描述自秦至隋儒学衰微的状况。战国崇力而不尚德,秦朝焚书坑儒、汉代黄老盛行、晋代南渡礼制尽废,以致杨、墨、老、庄等别派繁盛,而儒学却少人问津。
“周礼仍存鲁,隋师果禅唐”,诗意为之一转,儒学自唐初而盛,国家也开启了新的篇章,诗歌的情绪也随之高扬。“周礼仍存鲁”等十六句是第三层,写唐王朝儒学的兴衰史。前八句叙述唐兴重儒术,革故鼎新,文坛兴盛,一片繁荣景象,遥应篇首“建国宜师古,兴邦属上庠”。后八句叙述刘五经学识渊博,品性高洁但栖迟不遇,以点带面描述晚唐儒学式微的状况,对统治者轻儒的做法予以批判,暗合“从来以儒戏,安得振朝纲”。以初唐重儒反衬晚唐轻儒。诗人自己与刘五经同病相怜,感慨刘五经的同时其实也是自怜。
“燕地尊邹衍”至诗末是第四层,为诗人劝慰刘五经之词。一方面,诗人赞扬王茂元爱才如命的品质,因而刘五经凭借其才能,自然能获得善待;另一方面,诗人劝告刘五经要警惕小人,说话不可失之过直,语言真诚,诗人对前辈的担忧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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